第二卷 侑李與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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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並不想當大學生。

我邊爬上通往學校的漫長坡道,邊如此心想。

櫻花的色彩像是在祝福著我之外的人。

一想到接下來的四年每天都得爬這條坡道,就覺得好厭倦。

到底有多少人想當大學生?

應該只是為了延後還債才繼續升學吧?至少我就是這樣。

開學典禮在大學的禮堂舉行。大批年齡相仿的人聚在一起的光景讓我十分反感。順帶一提,我重考了一年。

校長冗長的致詞令人昏昏欲睡,跟年輕學生高談闊論有這麼愉快嗎?還是說他的內心其實也很不情願?

其實這所大學根本沒有好到值得重考。大多數人應該都是應屆考上的吧。該怎麼說呢……看著新生們的臉,我一點都不想跟他們打好關係。

開學典禮結束後,有為新生舉辦的說明會。學生都聚集到大教室里。

我讀的是無聊的藝術學院。

我對藝術毫無興趣,頂多只會看看漫畫。如果藝術位於赤道上的肯亞,那我就是在南極,是離文化藝術最遙遠的人。我會來考藝術學院,只不過是因為成績差不多到這裡而已。是說就讀藝術學院的人,每個感覺都很特立獨行、惹人厭惡,髮型、化妝、打扮、說話方式、聊天話題,我全都看不順眼。

「那麼大家就輪流自我介紹吧。」

現場開始了自介活動,每個人講的都是出生地或興趣之類的無聊事情,我完全沒在聽。輪到我的時候……

「我叫香山彰,喜歡女人,請大家多多指教。」

到處都傳出竊笑聲。你們這些傢伙有什麼意見啊?

最有效率的把妹方法,就是參加社團的迎新酒會。

大學在四月里有接連不斷的酒會,我每個都跑去參加,在那裡和同屆的女生或學姊交換聯絡方式。

坦白說,我不太喜歡跟人打交道。喜歡交際這種話留在應徵服務業打工的時候說就好了,我絕對不是會認真說出這種話的人。

話雖如此,有時我還是會覺得一個人寂寞難耐,這種時候我習慣找女生來轉移注意力。

我和一個認識的女生溜出酒會,兩人一起回家。午後醒來,看著彼此的臉,那個女生(我忘了她的名字)問道:

「香山,你經常做這種事嗎?」

「沒有啊。」

我就算說謊也不會心虛。我很少對人說出真心話,因為我覺得那樣很遜。

「我算是你的炮友嗎?」

「不是啦。」

照一般人的眼光來看,或許很類似那種關係,但我們又不是朋友。很多人若不確認彼此的關係就沒辦法安心,但是安心反而讓我不舒服。

我不喜歡安心。

前陣子跟岡田講電話時,他對我說「你應該認真一點,各方面都是」。

我和岡田只是高中時代的朋友,最近幾乎都不見面了,但不是因為關係變差。

岡田應屆考上了醫學院,現在應該忙著應付課業吧。

我不想打擾他。

岡田活得很認真,這和渡良瀨真水的死想必不是毫無關聯。

沒有任何一件事能讓我變得像岡田那麼認真,或許是因為這樣,我一見到他就有些自慚形穢。

叫我認真,是要認真什麼?難道要我認真談戀愛嗎?就像是「好!我要努力!」這樣拚命的認真嗎?

認真談戀愛啊……

我都會找藉口說是沒有對象,或是沒有好對象。

找人上床倒是很簡單。

我根本找不到能認真喜歡的對象。

大學的課業根本沒有必要認真,只有會點名的課才需要出席,考試之前向別人買筆記、背一背從前的題目便能過關──在酒會上認識的人以一副識途老馬的態度這麼說。

所以我後來完全不去上課,平日不是叫女生來家裡,就是把女生帶去空教室。

但總覺得這樣的生活很空虛。

四月將盡,櫻花開始飄零。事情發生在花瓣落到傍晚小雨積成的水窪里的時期。

當時應該剛過下午五點。在這種不早不晚的時間,校園裡看不到幾個人。現在吃晚餐還太早,菸剛才也抽過了,距離下一堂課還有一段時間,所以我閑得很。

於是我像平時一樣在校園內閑晃,走著走著,遠方的柱子後面彷佛出現一張認識的臉。

此時我聽到了鋼琴聲。

藝術學院里有鋼琴科,所以在校園內聽到樂器的聲音很正常。

一開始聽不出那是什麼曲子,因為我完全不聽古典樂,連蕭邦和莫扎特是哪一國人都不知道。那些頂著積雨雲般髮型的作曲家每個看起來都長得差不多。

但仔細一聽,我聽出了那是什麼曲子。

那不是古典樂,我聽過這首歌。

我以前有一個哥哥。之所以說「以前」,是因為他現在已經不在了。

那是哥哥常聽的曲子。

一位自殺的音樂家寫的曲子。

我平時完全不會想起哥哥的事,但這首曲子就像鑰匙,打開了過往記憶。

以前哥哥經常說「你和我不一樣」。哥哥是認真的優秀學生,我卻是後段班的學生,並且總是為此感到鬱悶。

曲子持續演奏著。起初聽起來只像是雜音,但是我越聽越覺得有意思。

原本的曲子並不是鋼琴曲,而是吉他伴奏的歌聲。

這不可能是上課或作業要演奏的曲子。

或許是有人因興趣而彈的吧。

到底是誰?

我走進校舍,爬上樓梯。

我沿著走廊找尋,越接近,鋼琴聲也變得越清晰。

聲音來自走廊最底端的教室。

我打開了門。

裡面有個女生。

只看得見她的背影。

一個長頭髮的女生。

她穿著長裙和深藍色毛衣,腳上穿著包鞋。她的腳頻頻踩著踏板。和她優雅挺直的身體相比,腳的動作顯得很忙碌。

窗戶開著,微風伴隨柔和的陽光吹進來,晃動那女生的頭髮。

鋼琴曲聽起來有點悲傷。

我朝她走近,看見她白皙的手指異常修長。

她的手指彷佛受到鋼琴鍵吸引,靈活地動作。

彈完最後一次的副歌以後,她喘了一口氣,轉頭看向我。

這女生皮膚白皙,睫毛很長,可能比我大個幾歲,總之看起來不像大學生,但我看不出她的年齡。我覺得她一定是比實際年齡看起來更年輕的那種類型。

她的眼角含淚。

看到她這副模樣,我多少有些慌張。

為什麼哭泣呢?

我想要轉開視線,但我還沒反應,她就開口說:

「你是誰?」

「我聽到鋼琴聲就過來看看。」我盡量表現出滿不在乎的態度。

「你是這裡的學生嗎?」

「算是吧。」

「算是?」

「可能不讀了。」

明明才剛入學,我現在就不想讀了嗎?此話一說出口,連我自己都有點嚇到。

「你是?」

她或許是出社會以後又回來讀大學,或是研究生,或是老師。不過這些人的身上都會有一種大學的氣息,而她卻沒有,只像個普通過生活的人。

「我是這所大學的畢業校友。」

「你可以隨便彈這裡的鋼琴嗎?」

「大概不行吧,要幫我保密喔。」

她說這句話的時候露出了小孩在惡作劇時被抓到的表情。

「你在這裡讀書是多久之前的事?」

「你是拐著彎問我的年齡嗎?」

「那你告訴我名字就好。」

「市山……侑李。」

她沒有念得很清晰,聽起來像是外國名字Juli。這明明是她自己的名字,為什麼說得這麼含糊?

「我叫香山彰,是重考一年的新生。」

「重考過的人都有一種特別的氣質。」

「有嗎?」

「該說是比較成熟,還是比較彆扭呢……」

「或許是彆扭吧。」

聽人一語道破我的現況,讓我心情有些複雜。

「市山小姐平時是做什麼的?」

「唔……鋼琴老師吧?」

我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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