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你和羅密歐與茱麗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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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高中規定高一新生要在文化祭上表演話劇,我們班已經投票決定好要演什麼戲。

《羅密歐與茱麗葉》。

就算演來演去都是那幾齣戲,這也未免太老哏了吧。

現在正要進行選角。

「先從茱麗葉開始吧,想演的同學們,請踴躍舉手參加。」

班導芳江老師說。看她一臉神清氣爽,應該是已經走出那段情傷。回頭想想,香山會選在暑假提分手,大概是希望她利用這段時間整頓心情。

放眼望去,大家似乎都刻意閃躲。我們學校是程度中等的升學高中,許多人從高一開始補習,因此有意願參加這類活動的人僅佔少數。如果是配角還好,換作是台詞和排練量最大的主角,大家都避之唯恐不及。每個班都差不多如此,不是只有我們班特別消極。通常遇到這種情形,最後都是由老師決定。

「沒有同學要自願嗎……」

芳江老師不得不表示遺憾。

這一刻,我做了深呼吸,牙一咬後用力舉手。

「我!」

班上頓時爆出一陣騷動,所有人都在笑,而且是哄堂大笑,但我可不是為了逗大家笑才舉手的。

「呃,現在是在選茱麗葉喔,岡田,你是男生耶。」

「我從很久以前就想穿穿看女裝。」

語畢,同學們笑得更大聲了。

「不行啦。沒有女生想自告奮勇嗎?」

老師淡淡地岔開話題,催促其他同學舉手。很遺憾,還是沒人舉手。多說無益,真的就是沒人想演。就在這時,不知誰說:

「由男生來反串,說不定更有話題啊。」

「有道理。」「很好笑啊。」「會紅。」面對這個提案,眾人紛紛表達贊同的聲音,芳江老師不敵眾議,終於放軟態度:

「嗯……老師是不太贊同啦,不過最後還是要由全班同學來表決。好,贊成岡田演茱麗葉的人舉手!」

同學們三三兩兩地舉手,人數越來越多。大致看過去,教室里三分之二以上的同學都舉手了。

「好,那就決定由岡田來演啰。不過,如果晚點有女孩子想自願演出,就由那個人來飾演茱麗葉。這樣好嗎?」

我想那種事情不太可能發生,不過目前就先聽從芳江老師的建議,讓班會能繼續下去吧。

「接下來選羅密歐。既然這樣,羅密歐就由女孩子來演?」

芳江老師的口吻半帶玩笑,應該不是認真的。結果一樣沒人舉手,老師露出困窘的表情掃視教室。

這時,香山舉手了。

「我來演。」

「好、好啊,那就麻煩香山。」

芳江老師暗吃一驚,然後在黑板上寫下我和香山的名字。

羅密歐 香山彰

茱麗葉 岡田卓也

好扯的選角——看到我們的名字被寫在黑板上,這樣的感受更加強烈。

「香山,你為什麼舉手?」

班會結束後,我問香山。

「想出風頭啊。」

他理所當然地回答。

「我還以為你是想替芳江老師解困呢。」

「想太多。是說,你有什麼資格講我?你要演茱麗葉才詭異吧。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怎麼看都是你比較奇怪。」

「……我有我的苦衷嘛。」

沒辦法,我根本不是會積极參与班級事務的人,香山會有這樣的反應並不奇怪。

班會結束後,緊接著是第六節的體育課。

體育課時,香山多半都在旁邊看我們上課。那天,他也在籃球場的角落看我們打球。自從和他成為同學,我每次上體育課都很緊張,尤其是上籃球課時特別緊張。

球傳到我手上,我猶豫著該運球還是射籃,這時,香山突然進入視野。下一瞬間,球就被另一隊的人抄走。

「很遜耶!茱麗葉!」

香山故意朝我叫囂,場邊馬上笑成一團。

回頭一看,比賽仍在進行,大概是因為我來不及回防的關係,我們這隊一下子就被先馳得點。當我還在思索戰況時,隊友來了一記快攻長傳,場邊傳來同學們的吶喊聲。

「茱麗葉岡田!」

聽起來超像不紅的搞笑藝人藝名。我吐出混合嘆息的氣息,跳起來射籃。

球划出拋物線飛出去,落進籃框。

霎時,我與香山四目相接,他露出吃驚的表情。

「幹嘛?」

香山有點不爽。我愣在原地,無話可回。我為什麼會在射籃後看他呢?這件事讓我後悔莫及。

***

香山以前是籃球選手。

那是他國中二年級到某個時期的事。

當時我和香山是同班同學,在那個班級里,我被一群小混混盯上,受到欺侮。

「飛啊,岡田!」

我被逼到教室旁的陽台圍欄邊緣,聽見班上的小混混大叫。

「你快點死一死,讓我們開心一下嘛。」

從我包庇了某個被欺負的同學後,霸凌變本加厲。我本身不擅長打架,也不覺得自己會贏,但是當我看到那個同學被人當頭淋下便當,就是咽不下那口氣。

我在陽台上領悟到自己幹了蠢事,因為那個受到霸凌的同學,現在也加入那群小混混一起欺負我。我想不通前因後果,難道他是因為太害怕再度成為目標,所以才選擇加入霸凌的那一方嗎?

「去死吧!去死吧!」

班上同學看到我被圍住,都假裝沒看見。這並不奇怪,因為我已經用行動證明了擅自插手就會成為下一個目標這件事。

所謂霸凌分成好幾種,一種是在背地裡進行言語或行為上的攻擊,而我遇到的則是直接被踢被打的暴力行為。當時,我真的被揍到身心俱疲。

從陽台俯視樓下地面,我覺得自己彷佛要被吸進去,甚至產生「死了也無妨」的想法。我不了解生命的意義,但我知道活著就是面對各種麻煩。仔細回想,我好像不曾真正感受過生命的喜悅。

「知道了啦。」

我乾脆地說道,跨越護欄,然後,手伸向背後握住護欄,腳踏上寬度只有運動鞋一半的陽台邊緣,低頭望向地面。回過頭,同學們在打開的窗戶後方面無表情地看著我。即使察覺到我的視線,他們依然沒有特別的反應。我心想,自己那個時候就是無法像這些人一樣,裝作視而不見,如今才落得這步田地。不過,這也沒什麼不好的。

我再次把視線投向下方。

起風了。

我想起一年前去世的鳴子。

要死其實很簡單。

然而我的腳在發抖。

遲遲無法下定決心。

這時……

「喂,要上課啰。」

陽台門打開,香山走了過來。

我吃驚地回頭一看。

「吵啰唆,你滾開。」

香山無視小混混的叫嘯,繼續朝我走來。

在此之前,我和他沒好好說過話。我只知道他是籃球社的,其他方面一無所知。

不過,我們之間並不是全然陌生。

香山正隆。

香山去世的哥哥是鳴子的男朋友,因此我們算是親屬關係,很難不注意到彼此。儘管不曾深談,但我們時常對上眼。

在發生這件事情以前,我們就是這點程度的交情。

「你們這群人,有夠無聊耶。」

香山大聲說道。我打從心底感到訝異,壓抑著內心的波濤冷靜對他說:

「少管我。」

他輕輕抓住我的肩膀。

「我也要加入。」

語畢,他用力一蹬,跨越護欄站到我身邊。

「你瘋了嗎?」小混混們大叫。

「和你們這群小孬孬比起來,岡田有膽識一百倍。」

香山說完,手放開護欄。

接著他開始拍手。

「我也不遑多讓啦。」

只見他邊打拍子邊踮起腳,如跳舞般踩著護欄外僅能容納半步的狹窄空間。

我簡直不敢置信。

在場所有人都傻眼地瞪著香山,大氣都不敢吭一聲。

這是香山一個人的舞台。

他看起來完全不畏懼死亡,鮮明、輕快地跳著舞。

這個人瘋了。

失去理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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