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煙雲.8

那天晚上過了十點鐘,黃詒年夫婦方才離開陶家。陶祖泰夫婦殷勤送客,直到大門外。這時的陶祖泰完全和平時一樣,誰也不能相信四小時前他「幾乎自殺」;這時的陶祖泰和陶夫人誰也不敢說他們不是一對快樂和氣的青年夫妻。

大約十點半鐘,陶家燈火全熄。

第二天,陶祖泰依舊去辦公,只不過遲了半個鐘點。一夜睡過,似乎什麼全扔在夢鄉里了。

陶夫人偶爾也還因為黃太太的關心的探問而記起那晚上的事,但彷彿已經隔了十多年。

然而除了星期六,陶夫人更覺得度日如年了。陶祖泰「下班」時間是下午六點,回家路上大概得有二十分鐘,要是到了六點三刻還不見陶先生回來,陶夫人就會感到恐怖。有時她的眼前竟會幻現出一個血淋淋被火車輪子碾成幾段的屍體,或是一口濕漉漉像從水裡撈起來的白木棺材。

那時她一陣急劇的心跳,幻象便消失了,她揉一下眼睛,手托著下巴,也會暫時正正經經運用她那素來不用的腦筋:「要是當真做起來,可怎麼辦?買衣衾,買棺材,收殮,——這些我都弄不來!真討厭真麻煩死了!還有,我得帶了寶寶回上海,也不得不帶棺材回上海,這些事,我都不會弄呵!」

於是她的恐怖便變成了焦躁,她會想起平常不大想到的母親來:「要是媽在這裡,就好了。什麼都有她去辦!」從母親,她也會想到娘家其他的「親人」,於是一位堂房侄兒,十七八歲的中學生,在武昌一個教會學校,平日簡直不往來的,也被她想了起來。

可是大門響了,陶祖泰慢吞吞踱進來了,絕對不是血淋淋,連衣服也沒濕,陶太太的「恐怖」和「焦躁」也便消散,好像已經隔了十多年。

到第二天的六點多鐘,這些「恐怖」和「焦躁」依舊要來一遍,然而來勢似乎弱些了;因為多過一天就是和「星期六」更近一天。星期六有牌打,有朱先生,太熱鬧了,「恐怖」和「焦躁」自然不來。

陶祖泰最怕的是星期六,但是他夫人最怕的是星期一。星期日是這一對夫婦心理上的分水嶺。

陶太太從不把自己的「恐怖」和「焦躁」對丈夫說。一則,她不是會「抒情」的女性,二則,少說話是她的天性,何況因此會引起丈夫的滔滔演說更是她所害怕。陶祖泰呢,除了向夫人「說教」便不會用家常閑談來刺探夫人的心曲。他是時時刻刻在「研究」他的夫人,然而他絕對不用嘴巴,他只用眼睛。他絕對信任自己的眼睛。

吃過夜飯,睡覺以前,是陶祖泰聚精會神運用眼力的時間。不知他根據哪一派的心理學說,他認為一個女人如果有了「心事」,一定要在每一天這一個時間內流露出來。然而陶太太居然不怕他看。她自己決不先睡,也不催促陶先生睡。她見丈夫不開口,她也守沉默。她很文靜地整理她最得意的新衣服,或者把新近學樣買來的一套睡衣試穿了重複脫下折起來(她似乎捨不得穿掉),都做過了,坐下來,她便連連打呵欠。

在她動動這,弄弄那的時候,陶祖泰的眼光總是跟住她的。有時兩人的眼光相遇了,陶太太往往像要躲避大人的小孩子給「發見」了似的,會發出脆聲的一笑。但是往往因她這一笑,會打開了陶祖泰的「話匣子」,滔滔不斷地「演說」起來,——她最怕這一套,因而她除非真真忍不住是不笑的。

不得不聽陶祖泰的「演說」時,她也能很耐心很和順地聽著。可是不到五分鐘,她就打瞌睡了。有一次,陶祖泰搖著她的肩胛,硬不讓她打瞌睡,硬要問她:

「人活在世界上到底為了什麼?」

「啊喲!我不知道,我從來不想,……」陶太太哀求似的說。「我倦得很,只想睡呀。」

「說了就睡覺。」陶祖泰異常固執,像六年前逼著夫人讀那部《復活》。

「那——么,」陶太太曼聲說著,頭一低,又像要打瞌睡了,然而猛然揚起臉來,她又接下去,「說得對不對,你明天再批評罷:人活在世界上,有得吃時吃一點,有得穿時穿一點,疲倦了睡覺,困了玩玩,犯不著多用心,管東管西。」

「這樣說來,你沒有慾望,——沒有什麼東西你一定要,沒有什麼事情你一定要做么?」

陶祖泰鄭重地問道,不轉眼的看著夫人的臉。

夫人似乎也頗鄭重地想了一想,慢慢地搖著頭,但又噗嗤地一笑說:

「那要看是什麼時候呀!譬如打牌的時候,我要和,要贏錢!此刻,我只要睡覺!」

「哦——」陶祖泰倒弄得無話可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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