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煙雲.5

陶太太沒有笑出來,卻低頭去看手錶。

「噢,不早了!睡罷!」說著,她就站起來。

但是陶祖泰攔住了,要她仍舊坐下。陶祖泰略側著頭,想得很深遠似的柔聲說:

「阿娥,你記得么——我那一次的自殺?」

陶太太點頭,眼睛睜得大些。

「你知道不知道我——為什麼想自殺?」

「啊,你不是講過了么?噯……」陶太太回答,眼皮垂下,似乎感到這談話乏味,但也還耐著。

「那麼,你還記得我的話么?」陶祖泰的聲音仍舊那麼溫和。

陶太太搖頭,——但也許是不願繼續這樣乏味的談話,所以搖頭。

「可惜!你忘記了!」陶祖泰的聲音稍稍帶些激情了。

「啊喲!你這人……睡罷!」

陶太太又站起身來。但是陶祖泰又攔住了她,一面急忙地說:

「那次我自殺,因為覺得自己能力太小,不能使得親愛的人有幸福;然而後來我知道錯了,我知道我的這副擔子並沒有人來代我挑,沒有我的候補人——我的自殺是逃避,是卑怯!以後我就不讓這樣卑怯的念頭再來了,我努力奮鬥,要使我所親愛的人有幸福!」

「哦!」陶太太不大有興趣似的應著。

「我不是自私的人,」陶祖泰不似剛才那樣急忙了,「有比我好,比我能力強的人,我願意讓他。要是我的親愛的——人,覺得和我一塊兒沒有——幸福,我也願意站開,——就是——自殺;然而要是我認為她的眼光有錯誤時,我的責任依然存在,我如果逃避,便也是卑怯!」

陶太太睜大了眼睛,望住她的丈夫發怔了;丈夫這一番話,她真真地懂得的,就只有兩個字:自殺。她不明白她丈夫為什麼無事端端又要說自殺。

陶祖泰卻認為夫人已經聽懂。而且在「執行自我批評」了;

他靜靜地站著,靜靜地等候著。

看見陶祖泰再沒有話了,陶太太以為丈夫的「神經病」業已告一段落,她打了個呵欠,她真倦了,她站起來就脫衣服。

「阿娥,你冷靜地想一想,自然明白;你是隨時可以自由的,但我希望你好好兒運用你的自由。據我看來,那個人——」

陶祖泰在這裡頓住了,他想不定加「那個人」以怎樣的「評語」才切當。陶夫人這時已將長衣卸下,坐在床沿上脫絲襪了。她當真倦極,只想睡覺了,就用了最好的可以關住陶祖泰嘴巴的回答:

「明白,什麼都明白;明天我再細細告訴你罷!」

說到最後幾個字,陶太太已經滾到床里去了,同時吃吃地笑著。

陶祖泰大大地鬆一口氣,也上了床。然而他沒有睡意,他想了一會兒,便又喚他的夫人。可是夫人的回答是呼呼的鼾聲。陶祖泰輕輕拉著夫人的臂膊,搖了兩搖,夫人「哦」了一聲,翻個身,就又呼呼地打鼾了。

「怎麼就會睡得著?」陶祖泰納悶地想。

把他剛才自己「說教」時夫人的神態回憶出來再研究,他在黑暗中搖了好幾次頭。他和夫人睡在一床,然而他們倆精神上像隔一座山,他痛苦地感到孤獨。

他輕輕嘆一口氣,想道:「隨她去罷,隨他們去罷!」但是姓朱的那副輕佻浮薄卑劣的形態在他眼前閃動,他臉上發燒。他心裡堅決地說:「不能!為了她的幸福,我寧可每個星期六受刑罰!為了我還愛她,我一定要盡我的能力保護她!為了那個人太卑劣,我一定要警戒他!」

陶祖泰想著想著,一面用手輕輕撫著他夫人的身體,好像做母親的撫拍她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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