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煙雲.3

陶祖泰這一份苦惱的操心,在最近一月來早已成了公開的秘密。黃詒年和黃太太最初發現了這現象時,還說「陶祖泰又發了神經病」。背著陶祖泰的面,然而當著陶太太和朱先生跟前,黃詒年夫婦倆還隱隱約約指著這件事當作笑話。黃太太甚至於還替陶太太抱不平:「陶太太,這是不尊重你的人格,豈有此理!封建思想!」

什麼是「人格」,什麼是「封建思想」,陶太太不很懂。她讀過三年小學,勉強能夠看《天寶圖》之類的書,自從和陶先生結婚,她也曾依了陶先生的意思看過托爾斯泰,但是一部《復活》從她有了身孕(那是結婚以後第二年的事)那年看起,到現在還沒看完;到漢口,是她第一次見大場面,她初來時看見陌生人還要臉紅。

然而她愛打牌。坐進了牌局,即使有陌生男人,也就忘記了臉紅。何況黃先生是她丈夫的老朋友,而朱先生又是黃先生的朋友;更何況黃太太雖然也不過二十來歲,卻好像不是年青人,不是女人,黃先生不在家時,任何男客她都招待,和男客們說說笑笑是常事。

這一些,是陶太太到漢口後看在眼裡,而且懂的。所以當黃太太代抱不平時,什麼「人格」,什麼「封建思想」,陶太太雖然不很懂,可是也曾心裡這樣想過:「真好笑!可不是,黃先生從來不曾那樣極,——惡形惡狀。」

她不會向丈夫「提抗議」,可是不知不覺中她和朱先生多說笑些,不知不覺中她每逢星期六非到黃先生家裡去打牌不可。

但這是一個月以前呢!現在,陶太太自己不覺得自己有什麼不同,也不覺得朱先生有什麼不同,可是黃詒年夫婦倆卻覺得朱先生已經大大不同,而陶太太也有點換樣。現在,黃詒年夫婦倆不敢再拿陶祖泰那種苦惱的「操心」當笑話講了,他們對於陶祖泰同情。

現在陶太太也更加明白丈夫對自己的用心了,然而她也慣了,不覺得討厭,也從沒憤然叫屈,只「隨他去罷」!

她也覺不出朱先生有什麼「不妥」。自然,打牌的時候,朱先生常常探出她的「要張」來就放了「銃」。但原是小玩玩,至多是七八塊的輸贏,要什麼緊?因此,有時背著朱先生,黃詒年夫婦倆隱隱約約提到朱先生似乎有點「那個」時,陶太太便認為是朱先生打牌時放了她的緣故。她只覺得姓朱的會湊趣。

現在,剛剛扳到了她坐在朱先生的下首,愛貪小便宜的她便快樂得什麼似的。陶祖泰的「苦惱的操心」,她壓根兒忘記了。

她和朱先生輪著上下家,這也不是第一次。以前,朱先生第一次用自己的腿去碰碰陶太太的大腿時,陶太太曾經猛吃一驚,但隨即她省悟過來,是朱先生提醒她打錯了一張牌,她又坦然了,她歡迎這腿碰腿。她等「張」等得心焦時,也常用腳尖去碰朱先生的腿。

這樣的「小玩意」,太做慣了,陶太太並不覺得這是「不道德」的,——對於陶祖泰或是黃詒年夫婦。

打牌,或者一半要靠「手氣」。下家的「要張」,上家偏偏沒有,那也是無可救藥的事。一圈牌看看完了,陶太太還是有出無進。她有點焦灼了。朱先生也陪著她發狠。他簡直是不想自己和牌了。好好一副牌,亂拆一通。憑這樣,陶太太也只「吃進」了兩張。黃詒年連連朝朱先生瞅了幾眼,手摸著下巴微笑。黃太太更忍不住,故意高聲叫道:

「啊喲!朱先生的手真松。陶太太吃飽了!」

「哈哈哈!」朱先生得意地笑著,隨手又是一張「萬子」。

陶太太又是一吃。陶太太禁不住心頭跳了。

「嗨!」黃太太出驚地喊一聲,將手裡一張牌重重地拍一下,生氣似的說,「哼,牌有這樣打法!」

陶太太臉紅了一下。

黃詒年還是冷幽幽地微笑,卻舉目望了望陶祖泰,似乎說「你看見么?」

「哈哈哈,」朱先生又怪聲笑了起來。「消遣消遣,輸贏不大,隨便打打算了。——回頭到海國春吃飯,我請客!」

陶祖泰什麼都看在眼裡,聽在耳里,儘管他對於麻雀一道不很精明,也心裡雪亮了;然而他有什麼辦法呢?除了坐在一邊「受刑罰」?他受不住,然而他又不願意走。他但願世界上沒有所謂「星期六」,——即使有星期六,學校里也應當禁止教員過江來「逛」。

孩子將那隻蘋果當作皮球玩。蘋果滾到牌桌底下去了,孩子就拉著父親的衣角。

陶祖泰彎腰去替兒子找「皮球」。他看見那個圓東西自己跑出桌子底下來了,然而也看見一隻套著中山裝大褲管的腿碰到另一隻穿了長統絲襪的腳上。陶祖泰乍見了,心裡一怔;但立即以為這是偶然。他有那樣的「大量」。他隨手去拾那蘋果。但也許地板不平,蘋果又滾到陶太太坐的椅子底下去了。這時候,陶祖泰猛又看見,而且看得明明白白,一隻高跟鞋的尖頭挑起來,刺到那中山裝大褲管上;這確是陶太太的腳!而且高跟皮鞋的尖頭忽然被大褲管口的褶疊處帶住,擺了幾下這才「自由」了。

陶祖泰心頭直跳,蘋果已經抓在手裡,卻抬不起身來。他忽然覺得不敢見人,覺得「世界」縮小到容納他不下。

「哈哈哈!陶太太……」

又是朱先生的怪笑。陶祖泰被笑得渾身都抖了。他沒有聽得「陶太太」下邊是些什麼。

然而抖過一陣,他滿心滿臉都發起燒來了。他挺直了身體,對朱先生瞪大了眼睛,——他的眼光似乎這樣說,「我把你這卑劣的……」可是既然人家是「卑劣的」,他就又覺得不屑計較,他回過眼光看自己的夫人,他覺出夫人臉上似乎紅潮方退,夫人眼光低垂著,他可憐起「這個女人」來了。

打牌的四個人似乎一心在牌上,誰也沒有覺察到陶祖泰的異樣。陶祖泰鬆一口氣,可是決不定自己應當怎樣辦,他的眼睛看著人面孔,他的心卻顧著桌子底下人的腿和腳。

那一副牌,陶太太仍舊和不出。黃太太洗牌的時候,能夠自在的說笑了。陶祖泰手裡還捏著那隻蘋果。雖然孩子已經忘記了這「皮球」,陶祖泰仍舊叫他過來給了他。同時,他拖一隻凳子擺在他夫人和朱先生中間的桌角,他坐下,兩腿直伸出去,在桌子下構成了一道「防線」。

他慶幸他這辦法誰也沒有覺察到。

另一副牌開始了,「戰士」們更加緊張。黃太太每發一牌總是重重一拍。陶祖泰的心卻在自己腿上。他的兩條腿同時受到了兩方面來的觸碰。起初,他覺得又氣又好笑。但隨即他又有了辦法;不論哪一方面來碰,他都回它一下。

第二個「四圈」結束,陶太太還是輸。她賭氣不要打了。

朱先生並沒輸多少,就一定要「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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