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手的故事.7

陸紫翁和周老九報告的時候,二老板的一根粗指頭老是挖著鼻孔,一聲不出。他忽然打一個呵欠,身子一斜(他本來躺在煙榻上),嘴裡不知咕嚕了一句什麼,伸手在大腿上拍兩下,那個油松大辮子的女人就挨著他坐下,給他捶著腿。

二老板雖然不作聲,他那一對貓頭鷹的眼睛老是烏溜溜地在那裡轉;機警而又頗露兇相的眼光時時從陸紫翁臉上掃到周老九臉上,然後又掃回去。

陸紫翁的話多,周老九不過偶然從旁插一兩句。可是二老板的眼光反而多和周老九「親熱」。

忽然二老板將身邊那個大辮子的女人一推,精神百倍似的坐了起來,陸紫翁一句話剛說了一半,趕快縮住,二老板笑了笑道:

「想不到『張六房』墳上風水轉了,小輩里出人才。我倒很想和這位『八少爺』結識結識。」

陸紫翁和周老九都愕然了,可是陸紫翁到底是「書卷中人」,悟性又好又快,立刻悄悄地笑著說:「二老板要結識他,他就是不敢高攀也沒處去躲呢,二老板,怎樣也叫趙緝庵他們也一請就到,叨擾你二老板一番美意?」

「哈哈,那就要看機會了,少不得借花獻佛,多發幾張請帖。」

「那麼,二老板,馬上就看個日子罷?趁這幾天空檔,愈快愈好。」周老九終於也猜啞謎似的猜透個八九了。

於是半晌的沉默。二老板挺起了眼睛,似乎在那裡「看日子」。陸紫翁和周老九都沉住了氣,陸紫翁眼角有一條筋不住地簌簌地跳,周老九卻脹紅了臉。

終於二老板將眼光一沉,自言自語地說:「等新縣長上了台再說罷。」

陸紫翁和周老九像約好似的很快地偷偷地交射了一眼。陸紫翁鼓起勇氣,正想進言,二老板早又笑了一笑道:「昨晚上那位客人,人倒和氣,就是胃口大一點。在這裡盤桓了大半夜,總算無話不談,然而離題目總還有點點遠。嗯,——瞧過去,」二老板頓了一頓,舉起手來,正待伸出兩個手指,忽然他背後那位大辮子女人打了個噴嚏,二老板轉過臉去,眼光威嚴地一瞥,手就放下了,接著說:「我還要考慮考慮。」

「聽說新縣長是軍人出身罷?」陸紫翁問。

「不錯。還是現役軍官。」

「二老板,可是那一批貨,還軋在那邊,運不進來;這裡張八他們又鬧得滿城風雨……」

「哦,哈哈,」二老板一陣笑便打斷了周老九的話。「哈哈,倒忘記了這位『八少爺』跟別的少爺們了。」突然臉一板,「紫翁,我的一句話,你們不準和他們年青人一般見識。他們說話不知輕重,行動出軌,自有政府來糾正。我只當他們是一群瘋子。倒是還有幾位上了年紀的,譬如趙緝翁他們,應當解釋解釋。」

「是!」陸紫翁趕快回答。「那麼,胡四他們呢?」

「你瞧著辦罷。」二老板眉頭一皺,似乎有點不耐煩,但隨即微微笑著,眼光朝周老九一逼,說:「那批貨么?過幾天,你儘管堂而皇之運進來。」

「啊!」周老九快活得忘形了,「哦,到底——昨晚上,二老板昨晚上到底將那位客人對付得服服貼貼了么?」

二老板不置可否,只將煙盤裡一張紙遞給了周老九,同時卻冷冷地說:「這點小事,何必同人家談起呢,犯不著羊肉沒吃,倒先惹一身騷呵!」

周老九和陸紫翁一旁應著「是」,一邊便看那張紙。原來是一張油印的《查緝私貨暫行辦法》。兩個人都覺得意外,遲疑地朝二老板看了一眼。二老板哈哈笑著,招了招手。周老九和陸紫翁趕快捧著那張紙走近一點。二老板指著紙上後面的一段說:「單看這一款就夠了。」

這是鼓勵人民協助緝私的辦法,略謂:凡報告私貨因而緝獲者,將貨物充公拍賣,以所得貨價之半數獎賞報告人。

周老九看明白了時,手心裡就透出一片冷汗,他正要說張不忍他們的壁報上正也抄著這一款鼓動人家去「搗亂」呢,可是二老板已經先開口了:

「明白了罷?等他們拍賣的時候,你去買了來,不是正大光明的事么?」

「是,是!」周老九兩眼睜得銅鈴大,心裡糊塗死了,卻又不敢駁回。

「哈哈,」陸紫翁卻第一次放肆地笑了,「人家說心有七竅,我看二老板的,恐怕九竅也還不止罷?」

二老板笑了笑。這笑,與其說是被恭維了而高興,還不如說是獎許陸紫翁的機警。

「我來猜一猜罷,」陸紫翁微笑說:「既然是周老九去買,一定要二老板去報告了。」

哈哈哈,二老板一陣大笑歪在煙榻上了。

周老九似乎也明白了,但一時之間還不大盤算得轉。二老板把手一揮,叫了一個字:「煙。」油松大辮子的女人便立即忙起來。

「紫綬,公款的事,你就先去找趙緝翁解釋解釋。」二老板閉了眼睛說。「他要是說得明白,很好;不然的話,隨他的便罷。反正新縣長不久就要到任,他未必就聽了趙緝庵一面之詞。」

「二老板放心。這一點事,只要二老板定了方針,我量力還不至於弄僵。」陸紫翁回答了,便和周老九轉身退出。

但是陸紫翁和周老九剛跨出房門,忽又聽得一聲:「紫綬!」

陸紫翁趕快站住,應一聲「是」。

過一會兒,二老板這才慢聲說:「張八這小子,也許中用,我倒真想提他一把呢。」

「這是他的造化。且看他受不受抬舉罷。」

陸紫翁一面回答,一面卻和周老九做眼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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