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報施.2

昨天到家,已經不早;兩位老人家體恤兒子,說他路上辛苦了,略談了幾句家常話便催他去睡了。可是兩位老人家自己卻興奮得很,好像拾得了一顆夜明珠,怕沒有天亮的時候,連夜就去告訴了左鄰右舍。老頭子還摸黑走了一里路,找到他平日在茶館裡的幾個老朋友,鄭重其事傾吐了他心裡的一團快樂。他又打聽人家:「文書上尉這官階有多大?」老頭子心裡有個計較:為了慶賀兒子的榮歸,他應當賣掉一擔包穀擺兩桌酒請一次客,他要弄明白兒子的官階有多大,然後好物色相當的陪客。

昨天晚上,張文安回來的消息就傳遍了整個村莊,所以今天張文安起身後不久,東邊山峰上那一輪血紅的旭日還沒驅盡晨霧的時候,探望的人們就擠滿了張家的堂屋。

他們七嘴八舌的把一大堆問題扔到張文安面前,竟使得這位見過世面的小夥子弄得手足無措,不曉得回答誰好!他只能籠籠統統回答道:「好,好,都好,前方什麼都好!打得很好!吃的么?那自然,到底是前方呢,可是也好!」他嘴裡雖然這麼說,心裡卻覺得很抱歉,為的他不能夠說得再具體了。他覺得那些不滿足的眼光從四面八方射過來,盯在他臉上,似乎都有這樣的意思:什麼都好,我們都聽得慣了,可是你是本村人,自家人,你不能夠多說一點么?

張文安惶惑地看著眾人,伸手拉一下他的灰布制服的下擺。在師部的時候看到過的軍事法庭開庭的一幕突然浮現在他心上了,他覺得眼前這情形,他區區一個文書上尉彷彿就在這一大堆人面前受著審判了,他得對自己的每一句話負責,他明白他的每一句話所關非小。這樣想的時候,他就定了心,用了十分自信的口氣說:「苦是苦一點,可是為了打倒日本鬼子,不應該苦一點么?……」他頓住了,他很想把平時聽熟了的訓話拿出幾句來,可是終於只忸怩地笑了笑,很不自然地就結束了。

接著,張文安的父親和幾個年老的村裡人用了充滿驚嘆的調子談論起這個變化多端的「世道」來。而另外幾位年青的,則向張文安探聽也是在前方打鬼子的幾個同村人的消息。

「不知道。」他想了想,慢慢搖著頭說。但恐怕對方又誤會,趕快接下去解釋道:「當真不知道呢。你想,前方地面有多大?幾千里!光說前方,知道他們是在哪一個戰區呢?即使同在一個戰區,部隊那麼多,知道他是在哪一個部隊里呢?就算是同在一個部隊里罷,幾萬人呢,要不是碰巧,也不會知道的。」

「哦,早猜到你是一個都不知道的啦!」

有人這麼譏諷了一句。張文安可著急起來了,他不能平白受冤,他正想再辯白,卻有一個比較老成的人插嘴道:「算了,算了:讓我們來問一個人,要是你再不知道,那你就算是個黑漆皮燈籠了。這一個人,出去了有四年多,走的地方可不少,到過長沙府,到過湖北省,也到過江西,他上前方,不是光身子一條,他還帶著四匹馱馬,和一個夥計:這一個人,你不能不知道。」

「對,對,有兩年光景沒訊息了,他的兒子到處在打聽。」

別的青年人都附和著說。

「你到底也說出他的姓名來呀!」張文安局促不安地說,好像一個臨近考試的中學生,猜不透老師會出怎樣的題目來作難他。

但是他這心情,人家並不了解。有一位朝同伴們扁扁嘴,半真半假的奚落張文安道:「不錯,總得有姓名,才好查考。」「姓名么?」另一位不耐煩地叫了,「怎麼沒有?他就是山那邊村子裡的喂馱馬的陳海清哪!」

「陳海——清!哦!」張文安回聲似的復念了一遍。他記起來了,自己還沒上前方去的時候,村裡曾經把這陳海清作為談話的資料,為的他丟下了老母和妻子,帶著他的四匹馱馬投效了後方勤務,被編入運輸隊,萬里迢迢的去打日本;陳海——清,這一個人他不認識,然而這一名字連帶的那股蠻勁兒,曾經像一個影子似的追著他,直到他自己也拿定主意跑到前方。他的眼睛亮起來了,正視他面前的那幾位老鄉,他又重複一句,「陳——海清!怎麼不知道!」可是戛然縮住,他又感到了惶惑。到了前方以後的陳海清,究竟怎樣呢?實在他還得顛倒向這幾位老鄉打聽。在前方的緊張生活中,連這名字也從他記憶中消褪了,然而由於一種受不住人家嘲笑的自尊心,更由於不願老給人家一個失望,他昧著良心勉強說:

「陳——他么——他過得很好!」

話剛出口,他就打了一個寒噤。他聽自己說的聲音,多麼空洞。幸而那幾位都沒理會。第一個問他的人嘆口氣接著說:「唉,過得很好。可是他的馱馬都完了。他兒子前年接到的信,兩匹給鬼子的飛機炸的稀爛,一匹吃了炮彈,也完了,剩下一匹,生病死了,這一來,陳海清該可以回來了么?可是不!他的硬勁兒給這一下挺上來了,他要給他的馱馬報仇,他硬是當了兵,不把鬼子打出中國去,他說他不回家!——哦,你說,他過得很好,這是個喜訊,他家裡有兩年光景接不到他的信了。」

「原來是——」張文安惘然說,但感得眾人的眼光都射住了他,便驚覺似的眼睛一睜,忙改口道,「原來是兩年沒信了。沒有關係,……陳海清是一個勇敢的鐵漢子,勇敢的人不會死的。他是一個好人,炮彈有眼睛,不打好人!」他越說越興奮,自己也不大弄得清是他的想當然,還是真正實事,但奮激的心情使他不能不如此:「我想,他應該是一個上等兵了,也許升了排長。陳海——清,他是我們村子裡的光榮!」

「那——老天爺還有眼睛!」眾人都讚歎地說。

「誰說沒有眼睛!」張文安被自己的激昂推動到了忘其所以的地步。他滿臉通紅,噙著眼淚。「要不,侵略的帝國主義早已獨霸了世界。」他莊嚴地伸起一隻臂膊,「告訴你們:世界上到底是好人多,壞人少。我在前方看見的好人,真是太好了,太多了,好像中國的好人都在前方似的。壞人今天雖然耀武揚威,他到底逃不了報應。他本人逃過了,他的兒子一定逃不過。他兒子逃過了,兒子的兒子一定要受報應。」

張文安整個生命的力量好像都在這幾句話里使用完了,他慢慢地伸手抹一下頭上的汗珠,惘然一笑,便不再出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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