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卷 不堪道別離 the last few days 「pieces of broken wish」

Omenage 900

九月一日十七時四十三分 沙藍德無政府王國卡利歐薩克

雖並不是完全無法視物,但也大抵上看不見。

他的眼睛能夠感覺到光,如果有東西遮住了光,便能將其認知為影。

不過,還是無法憑視覺獲取物體的輪廓,也無法感知色彩。

他的眼睛,可以說是「幾乎瞎了」。

即便如此,也仍含著「看見」的可能性。

Tactile·Vision。觸視。一種「超越力」。不知是上天眷顧,抑或只是單純的偶然。不論如何,作為沒有正常視力的代償,他被賜予了這個能力。

多虧於此,日常生活並沒有不便。對魔術的修鍊也沒有特別嚴重的妨礙。他只知道通過觸視認識得來的世界。因為沒有與其他正常人比較過,所以他並不覺得眼前有必須跨越的障礙阻擋前路。在設置於庭院里的溫室中,欣賞花盆與泥土中栽培著的草木花朵時,也從未覺得其中有什麼不正常。

他如今在寫一本書,在書中詳細地描寫觸視所展現的世界的模樣。完成之際,希望能有雙目能正常視物的讀者告訴他感想。

這本書預定一共十二章,現在正寫到第三章的一半。一旦開始動筆,就必須花費時間細緻推敲。完成初稿花費三年有餘,修改潤色再花費一年半。這是他的估計,也是他的目標。

他既是走在他自己的魔道上的魔術師,也是一名不足掛齒的超越力研究者,是一名植物愛好者,同時也是一名享受生活之人。

隨著心臟跳動消耗掉的時間、不斷流逝的每天、循環轉換的季節,他都從未想過要刻意挽留。現在的他,能夠憑藉觸視直接感受到時而如風一般掠過、時而如山一般巋然不動的時間流。他可以觸碰到時間。

時間極為柔軟、溫和、纖細,由極細的纖維紡織而成。

時間是一個繭。

全世界的所有物體,都被沒有盡頭的時間之繭包裹於其中,被向著某處搬運。

他從未想過從中逃脫的可能性。

他的確存在於此。將來某一天因為某種原因失去生命之時,因為那時的他連自我認識都將消失,便無法感受到自己不再存在這一事實。時間之繭的盡頭不論有什麼、還是什麼都沒有,都是只有在他還存在的前提下才有意義,不久之後就將隨他一同化為虛無。

他停下握著鋼筆的手,「視線」巡視四周。他雖閉著基本看不見東西的雙眼,要將觸視向某個方向延伸時仍會將臉面對那裡,這一行為並沒有實質上的效果,只是一種信號罷了。

突然泥土與植物的氣味撲面而來,填滿了他的胸腔。他有時在書齋中提筆書寫,有時會使用在溫室中訂做安置的書桌。最近這段時日大多是在溫室中於植物的包圍下動筆,今日也是如此。

左手探入懷中取出懷錶,打開蓋子用觸視讀出時間。十七時四十三分。自己做好午餐吃完、再收拾好碟碗應該是在十三時左右。已經差不多到了該考慮準備晚飯的時間,然而他並非是因為感受到空腹感才停下筆。

「怎麼了。」

空氣中滲出細微的泡沫。這些極小的氣泡每次破裂,都會刺痛他的皮膚。這種感覺從未體驗過。並不是空腹感,更像是以大拇指使勁按著心口的沉重感覺。他的肉體雖然渴求著食物,食慾卻已被完全抑制。他坐在木製的椅子上,連坐著的這個狀態都使他產生了違和感。

一言以蔽之,他極為心神不寧。

他將鋼筆放在桌上站起身來,剛向著溫室的入口邁出腳步,便響起了聲音。入口處的門打開了。

「文生……!」

在聽到聲音之前,他便知道了那是誰。

特別是由於集中精神於寫書,他將自己的觸視變得更加自動化,對於靈活使用觸視方法的理解也漸漸加深。如今即便不直接接觸,也能如同指尖碰觸一般感覺到二美迪爾之外的物體。因此,他也認清了客人的容貌。

當初總是穿男裝,不過現在即便是穿著西褲,也不會再把她錯認為男性了。她一有機會就來他家拜訪。在這三年之間,一個月中總有一兩次。

「艾德嘉。」

與她既是同門,也是曾有過決鬥鬧劇的對手,不過兩人的道路並非完全分離,時常如這般彼此交叉,只能說是奇特的緣分。

他也偶爾會莽撞得失去周圍的視野,因此對總是一個勁直線衝刺的她熱情的生存方式,也抱有一定的好感。

她總是迫切,性急,如歷經研磨的刀刃一般銳利而又危險。

要想突破瓶頸,她所擁有的熾熱能量不正是不可或缺的嗎。他甚至有些羨慕。

即便如此,她今天的表現仍不尋常。

「怎麼了,艾德嘉。呼吸怎麼這麼亂,好像還出汗了。」

「出汗——」艾德嘉停下腳步,手背擦了擦額頭,「你、你說什麼呢。真無聊。我出汗?呀,要說出倒的確是出了——」

「你莫非是一路跑過來的?」

「嗯,是啊!」艾德嘉又一次邁出大步,快速逼近他,「正是這樣!我是跑過來的!不問世事的你,肯定還什麼都不知道,估計也不會有人通知你,所以我才——」

「通知?」

「是啊!」艾德嘉以如同要抓住他衣襟的氣勢迫了過來,能夠清楚地感知到她滿頭是汗的緊張面孔,「雖然也許你對俗世沒有興趣,但你畢竟也是身處俗世之人。只要你還沒一個人跑到山溝里隱居,便無法與世間撇清關係。」

「隱居,這倒是個好主意。雖然調運生活必要的物資可能會有些困難。」

「笨蛋!」

突然被罵了一句。隨後衣襟真的被抓住了。

艾德嘉的手——不,不僅是手,她全身都在小幅度地顫抖。

「你到頭來還是個靠父母遺產悠哉過日子的男人!沒有錢就沒法過日子,可你從一開始就這麼有錢!像你這種沒受過苦的傢伙,怎麼可能受得了一個人隱居的生活!」

他慢慢點了點頭。「是啊,艾德嘉。你說得對。我只是有一個人生活的想法,但實際上是不會那麼做的。因為我還太過天真。」

「……抱歉。」艾德嘉鬆開他的衣襟,向後退了一步,「我說得過分了。都是因為你老是這麼悠閑。」

「為什麼要道歉?你的指摘正中要點。」

「事實有時也會傷人。難道我還要再解釋一下這句話?」

「我認為我應該沒有理解你想要表達的意思,也許只是理解得不充分。」

「……氣死我了。和你說話真累人。啊,別給我道歉。現在不是道歉的時候。我之前講過,有件事必須得馬上通知你。」

「的確。你這麼慌張,發生了什麼嗎?」

「才不是『發生了什麼』這種程度的亂子呢。」

這個消息在八月二十八日——事件發生當天,通知給了卡利歐薩克賢人議會。

最早得到消息的是,德維特·紐曼。

紐曼是卡利歐薩克商業聯合會會長,他經營的紐曼貿易公司與拉夫雷西亞第三帝國之間有著深厚的貿易往來。因此,他對帝國的內部動態極為敏感,在事情發生前,就已將其作為一種微小的可能性,在腦中預測過了。八月二十三日,隨著首都天都陷落,帝國對歐克立德的入侵大勢已定。在入侵剛開始的那個時點,他還暗自鬆了口氣。

他還以為,暫時不會波及到自己。

要將雖然比帝國弱小,但也絕非小國的歐克立德完全佔領並掌控,起碼也得花上一年時間。而在戰爭結束之後要面臨的才是重頭戲,這又是得花上好幾年的大事業。帝國雖然時刻抱有野心,卻一向很慎重,急躁行事不是帝國的一貫風格。雖然心想直到歐克立德被徹底消滅為止什麼都不會發生,也不可能發生,紐曼卻未曾放鬆警惕。新皇帝即位的經過,以及亞帝那大元帥的誕生等一系列的動向,讓他有了動蕩的預感,在對歐克立德的侵略中投入了未知新兵器的傳言也讓他產生了不安。即便如此,他也從未真正相信過,沒想到,這種事真能變成現實。

皇帝屋大維·古斯塔夫·維德·拉夫雷西亞親率拉夫雷西亞第三帝國軍,輕易突破了沙藍德無政府王國國境,持續北上——

沙藍德的國境如同鐵壁。每三基爾美迪爾一座邊境要塞,每五十美迪爾一座監視塔,由塹壕與隧道相連,據說其中配置了數萬、十萬、甚至更多的魔導兵。大規模的武裝商隊可以無事通過,但不知為何偽裝成商隊的軍隊一定會被魔導兵攔住。雖然不明白其中原理,但事實上,其他各國所有侵犯沙藍德國境的嘗試都失敗了。而這回,甚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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