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躺上床,位於房門上方四方形窺孔的蓋子便掀了開來。蒙面人的臉,正確地說是黑布往內窺視。
那些傢伙以黑布遮住整個頭部,只在眼睛處挖了洞,讓人不曉得其真面目,而且總是穿著同一套灰色服裝。這群人不但不曾自報名號,甚至連話也沒說過幾句,因為不確定總共有多少人,總之也只能統稱為蒙面人。
「起來,就寢時間還沒到。」
我裝作沒聽見,蒙面人便開始踹起門來。這天花板極高的狹窄房間里,除了床鋪與便器之外什麼也沒有,就連長寬也都只有五步距離,鏗!鏗!的聲音回蕩在內聽來格外刺耳。
頭很快就痛了起來。
即使捂住耳朵,身體也能感覺到輕微的振動,真不舒服。
感覺得到。
感覺到。
感覺。
既然如此,只要封住內心就行了。
封鎖住的內心,什麼也感覺不到。
天花板正中央那個圓形物體分秒不停的藍色光芒,也愈發令人不快。
對刺激的反應逐漸遲鈍,眼瞼逐漸變重,啊,突然好想睡。
「叫你別睡,你聽不見嗎?」
房門開啟的聲響傳來,有人抓住我的手臂,硬是把我拽了起來。
我睜開眼,無神地望著蒙面人。
「聽好,不準睡,就算你想睡,老子還是會一直把你叫醒!」
就算問他為什麼也沒用。蒙面人只會說自己要說的話,不管怎麼問,他們都不會回答。我甩開蒙面人的手,往床邊一坐,將後腦勺及肩膀向後貼上牆壁。
蒙面人走了出去。
只要一閉上眼,很快地連內心也會封閉起來。
2
鈍重的聲響傳來。恐怕是蒙面人在外頭踹著另一扇門吧。過了一會兒,聲音便停止了。
這裡不只一個房間,總共有四間。每間房關的是什麼人、或是何種東西呢?關著,沒錯,被關在這裡。
我是從何時起待在這裡的?
究竟在這裡多久了?
為什麼會在這裡?即使思考也沒有任何意義,因為不知道。什麼也不知道。這裡的一切令人費解,只有謎團、不足、惶恐、惴惴不安、痛苦。
我緊握拳頭敲打牆壁。
如果敲擊得太過用力,會被蒙面人察覺並斥責,因此我靜靜地捶打了無數次。
若是牆壁另一頭有什麼人、什麼東西在,我希望對方能發現這裡有誰、有某種東西。既然連自己是誰、或者是什麼都不曉得,至少希望有人、有些什麼能知道自己在這裡。
3
蒙面人走進房裡,以皮手銬將我的雙手箝制在背後,命令我穿上拖鞋。
「站起來,要檢查了。」
我被趕出房間,走在四扇門並排的灰色昏暗走道上。走到底後右轉,並於前方轉角再次右轉後,左手邊出現一扇門。蒙面人敲了敲門後開啟,用手勢催促我進去。依照指示踏進那扇門後,我發現自己佇立在一間擺滿各種物品的白色房間中,此處比時時刻刻閃爍著藍光的房間還要寬敞許多,讓人困惑不已。這是第幾次了?雖然每次被帶來這裡時都有相同的感覺,但還是難以習慣。身後的門關上了。如果沒有人出聲召喚,蒙面人是不會進房的,因此在檢查結束之前,這間房裡只會有「兩人」跟「一隻」。
醫生坐在房間最裡面那張書桌前的椅子上振筆疾書。他習慣將所有事都寫在紙張或紙條上,並用膠帶或圖釘貼在房裡。仔細一看,醫生的書桌、椅子、牆壁、書櫃、各種設備、四張床上、甚至是隔簾上,全貼滿了寫著黑字的四方形紙張或隨手撕下的紙條。
這裡是醫生的房間,蒙面人稱之為醫務室。
醫生終於停止書寫,將上半身轉向我。「啊,坐吧。」說完,他又轉回桌前。一想到什麼,就非得立刻寫下來不可,這是醫生的邏輯。
「歲月不待人,而我們不過是被拋下的一方。即使想追尋逝去的時光,也無能為力。被捨棄者終將褪色銷毀,重要的記憶亦同。因此,為了不忘記任何一件事,我才會書寫記錄。」
忘了是何時,醫生似乎曾這麼說過。
我坐在轉椅上,靜靜等候醫生寫完。
醫生穿著長版白色服裝。不僅是衣服,醫生全身上下都是白的。頭髮、眉毛、睫毛、皮膚、就連嘴唇也是;除了那對黑色眼眸之外,一切都是白的。這問醫務室亦同,除了醫生所寫的黑色字體及一隻黑色生物外,幾乎完全被白色或透明無色覆蓋。
「這樣就行了。」
醫生將兩張紙條貼在書桌抽屜上後轉向我。我原本想看看紙上寫了什麼,但那隻全長黑毛還有條尾巴的小生物卻突然從桌下跳出來,轉移了我的注意力。
生物從地上跳到醫生的膝上,再跳到他的肩上,接著抖了抖圓滾滾的身體。或許是被長毛掩蓋住了,我看不見牠的五官,同樣覆蓋著長毛的手腳前端有著像爪子的東西,無毛的尾巴宛如繩子般隨意擺動著。醫生叫這生物「納吉」。
「讓你久等了。」
我點頭,醫生微微一笑。
「有沒有什麼奇怪的地方?比如說……對了,身體狀況不佳之類的。」
我搖頭。
「是否會睡不好,或是有什麼煩惱?」
再次搖頭。
「真的?」
點頭。
即使有,也當作沒有。無所謂,有或沒有都一樣。
「那就好。啊,我幫你解開手銬吧。」
醫生拉開抽屜取出鑰匙,從椅子上站起身,替我解開皮手銬。「脫掉衣服。」
我依言脫下衣服,照醫生的指示躺上床鋪。
「閉上眼睛。」
4
我在藍色房裡。
一直在這間房裡。
我會在這裡待多久?
何時起待在這裡的?
為什麼我會在這裡?
因為不知道,所以思考也沒有意義。
我抱膝坐在床上。
放鬆全身的力量,倒下。
蒙面人大喊什麼,開始踹門。
雖然知道得起床,但我怎樣也爬不起來。
蒙面人走進房裡,硬是將我拉起來。
不知何時,藍色光線轉弱,這時才能躺下。
就算不這樣也想睡得不得了,但我依然輾轉反側。是因為藍光嗎?還是因為蒙面人?
是因為待在這裡嗎?因為被關著?
我偶爾會被帶去醫務室,跟醫生還有納吉見面。接著又被帶回房間坐在床上。
內心逐漸封閉。
心房緊掩。
無處可去。
我只能待在這裡。
只有這裡是為我準備的地方吧。
我,
我是,
我是……
一個人。
獨自一人。
孤單一人。
在轉弱的藍光中,我緊握拳頭敲向牆壁。
靜靜地,好幾次,捶了無數次。
本來幾乎打算放棄了。
原本想說還是算了。
卻傳來回應的聲響。
5
我是一個人嗎?
是孤單一人嗎?
我獨自待在這裡。
我知道的只有這一點。
我連自己究竟知道些什麼都不曉得。
誰能告訴我?
即使只有一點細微的小事也可以,能不能給我一些線索?應該是在牆壁另一頭的某人,並非每次都會響應我。頂多是敲兩次回一次,不,三次回一次吧;而且對方並不會主動找我,有時也會有很長很長一段時間沒有響應。但當我下定決心敲最後一次時,那個某人卻又回應了。簡直像是我的心情穿透這面厚度不明的牆壁,傳達給對方似的。
回過神來,我發現自己正在想像對方的長相及聲音。
你在想些什麼?在做些什麼?會不會覺得我這麼做造成你的困擾?應該不會吧,否則你早就放棄響應了。
我想見見牆壁另一邊的你。
如果有機會,希望哪天能相見。
被帶往醫務室時,我目不轉睛地盯著門看。
或許你正屏住氣息、豎起耳朵聽著外頭的腳步聲也說不定。
這麼一想,就令人難以忍受,真想大喊出聲。
我在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