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卷 第四章 派特倫希娜

說一個還不到「從前從前~」那麼久遠的故事吧。

在某個地方有一名少女。

她是個除了個子高以外別無值得一提的特徵,隨處可見的貧窮女孩。她生在佃農中最貧困的農家,身為長女,代替終日在田裡耕作的父母一手照料五名弟弟。

──家裡的事交給你了,你是乖孩子吧?

父母用這句話當口令,派給女兒許多職責。認為這種生活理所當然的少女也沒有不滿。弟弟們麻煩費事,但每一個都可愛得不得了,看見雙親疲憊不堪地歸來,她無法因為任性造成他們更多的負擔。由於性格所致,她遇到難過的事情總是選擇忍耐。在貧困的生活中始終當個乖孩子。

這位善良的少女運氣很差,雙親在她八歲時因過度勞累相繼去世。她和五名弟弟被親戚互踢皮球,最後由一個遠親大家庭收養。

當然,不是當作家庭的一份子。他們名義上是僕人,實質上是奴隸。這種事很常見。

儘管如此,收養他們的家庭表面上在左鄰右舍眼中具有慈悲為懷的形象。當時少女年僅八歲,能夠作為勞動力的只有她和長子,頂多再算上次子。另外三個弟弟年紀實在太小了。

不但增加六人份的伙食開銷,其中三人還是吃白飯的──只要以這種觀點來解釋,周遭居民自然很佩服這個大家庭懂得照顧親戚。少女和她的弟弟們也沒有異議。打從一開始他們便明白自己沒有立場抱怨境遇,他們自知在這個家庭內是礙眼的異物。因為遠親非常詳盡地告訴過他們。

總之,少女從被收養的那天起開始拚命幹活。當遠親威脅不這麼做就不給弟弟們食物吃,她別無選擇。做飯到洗衣、掃除到伺候、照料家畜、幫忙農務──所有勞動毫不留情地壓在她的肩頭。那些作業量在旁人眼中看來也是明顯過量,簡單的說,她被當作無論什麼時候報廢也無所謂的道具對待。以消耗掉為前提的嚴酷負荷毫不留情,別說吃飯,主人常常連睡眠時間也不留給她。

唯一的救贖,是少女的身體相對於年齡及營養狀態相當健壯,否則她早已追隨雙親而去。在堪稱絕望深淵的境遇中,唯獨這一點是極少數的幸運──不,也可以說這才是最大的不幸。

無論如何,即使她一個人拚命幹活築起防波堤,想保護弟弟們的健康不受平日的嚴酷勞動影響卻難如登天。身體最早出問題的是次子──乾咳漸漸慢性化,最後發展成連呼吸都有困難的重症。儘管少女趁著勞動的空檔拚命照顧他,在經過一個月病情也沒有改善後,遠親說要「送他去醫生那裡療養」,將次子從家裡挪了出去,然後如此告訴剩下的姊弟。

──只要你們好好做事,就讓你弟弟接受適當的治療。

因此你們得加倍努力幹活,他們這麼說。少女點頭答應,依言照辦。既然這麼做能讓弟弟得救,她不可能有其他選擇。

於是三年過去了。在艱苦的生活中,她的弟弟一個接一個倒下。沒有任何好消息。無論她多麼渴盼,最初被帶走的次子、下一個被帶走的長子始終沒有回來。

雖然置身於隨時倒下也不足為奇的環境中,少女的身體強健得連她自己都感到意外,適應了粗茶淡飯與短暫的睡眠。相對的,她作為勞動力的貢獻比旁人多出一倍,但遠親家並未因此改變她的待遇。他們只是望著耐用程度超出預期的道具露出笑容,彷佛在說這次採購挑對了貨色。

她也經常受到遠親們的騷擾。他們居住的鄉下缺乏娛樂,「地位明顯低人一等的人」往往在這種環境下淪為合適的獵物。只有嘲弄和謾罵了事還算好的,嚴重的時候拳打腳踢也是家常便飯。不過,這些欺凌似乎需要表面上的藉口,大多數情況下責罰她的原因都是嫌她蓬頭垢面。這對他們而言是最方便的藉口,因為只要他們不給少女替換衣物,她一直都只能是髒兮兮的。

縱使遭到虐待,少女也沒想過要怨恨遠親一家。她認為自己是拜他們所賜才得以糊口,將所有不滿驅逐到心靈深處牢牢地封閉起來。少女性情溫柔到選擇這麼做。

然而──總有無論如何心裡都承受不住的時候。碰到這種時候,她會在睡覺用的稻草堆上縮成一團哭著小聲哼歌,哼起從前母親教她的歌曲。

──愛惡作劇的女孩派特倫希娜,今天也靜不住。

瞪大眼睛尋找著何處有獵物。

找到了找到了,走在路上的紅衣姑娘。

要到鄰鎮送便當給做木匠的爹爹。

看我吃掉便當,把蛇裝進去!

一想到心就撲通撲通地跳,嘴裡自顧自地哼起歌。

「開始美妙的工作吧。開始我們的工作吧」──

童謠配著輕快的旋律描述了熱愛惡作劇,令人操心的女孩派特倫希娜的日常生活。

在雙親曾唱給她聽的歌曲中,少女最喜歡這一首。因為她覺得歌詞里極盡惡作劇之能事的派特倫希娜非常自由又輕盈。在夢中想像那奔放的態度與生活方式,甚至足以讓少女忘了自己目前的處境,得到片刻的救贖。因為派特倫希娜代替她做了她絕對辦不到的事情。

小孩子就算調皮搗蛋也能得到周遭人們的包容,反過來說即代表生活寬裕。生來從未享受過寬裕環境的少女,不管願不願意都只能當個乖孩子──正因為如此,派特倫希娜對她來說是某種英雄,是絕對無法觸及的憧憬。在描繪她的身影,想像她的言行舉止的過程中──派特倫希娜或許超越了虛構人物的框架,變得像是少女身邊的好友。

少女夢想著。派特倫希娜會怎麼整遠親家的人們?唯獨這時候,她會殘酷又執拗地計畫平常絕未嘗試過的報復手段。少女想像不到的點子,若是派特倫希娜就想得出來。她難以去做的事情,若是派特倫希娜就辦得到。沒錯──因為派特倫希娜不是她自己,無論做什麼都可以。

以這種幻想作為唯一的慰藉,少女悄悄地在嚴酷的日子中活下來。第四年結束時,最後一個弟弟也被「送到醫生那邊」,為了避免他們的治療中斷,少女不顧一切地不停幹活,一直等待著弟弟們恢複健康歸來的那一天到來。

有一天晚上。一如往常地收到要她打掃的吩咐,少女前往平常不太使用的獨棟小屋。

然而,小屋裡亮著燈光。獨棟小屋有時被這家的年輕兒子當作避開雙親耳目談話的地點,這一天也是如此。奉命過來打掃的少女呆站在小屋外不知如何是好,自然地聽見屋內的對話。

──那傢伙真夠蠢的,到現在還相信弟弟會回來。

──吝嗇的老爸怎麼可能送吃閑飯的傢伙去醫院。

少女全身僵硬。她屏住呼吸靠近窗邊,悄悄探頭注視屋內。

──把他們一一解決掉很麻煩啊。明明是病人還反抗。

──就是說啊,那些傢伙掙扎得厲害,還咬了我的手。

──那是你手法不夠俐落。宰那些小鬼跟殺豬一樣吧?像這樣子~

大兒子演示「當時」動手時的步驟,像在誇耀自己的本領般浮現卑鄙的笑容。

──從後面牢牢抱住腦袋,用利器往咽喉划下去。不是很簡單嗎?

在男子的臂彎里看見弟弟被割喉斷氣的幻影──少女以雙手拚命堵住幾乎蹦出喉頭的驚叫聲,腦袋一片空白地離開現場。

她衝進分給她過夜用的簡陋破屋,直接匍匐在稻草堆上。少女在恐懼中漸漸釐清混亂的思緒,她膽顫心驚地理解狀況,然後發出不成聲的哀鳴痛苦掙扎。

沒錯──她並非至今為止從未產生疑問。少女的頭腦絕不算差。宣稱「送去看醫生」離開家後,弟弟們為何連一個人也沒回來?為何不允許她前去探望?為何打聽弟弟們的病情也只得到「還在療養」的答覆?這些疑點推導出當然的結論,但少女努力不去思考,藉此保住希望的燈火──卻被這戶人家兩個兒子的告白徹底熄滅。

他們撒謊,少女喃喃地說。弟弟們至今依然全都活著,應該馬上就會健康地出現在我面前。因為我一路以來都為此而努力著。

可是──另一方面,她心中有人冷冷地否定。你錯了,打從一開始那些傢伙就沒有理由放弟弟們活命。

──吶,怎麼辦?

聲音在腦海內響起。嗓音十分熟悉,充滿少女沒有的殘酷,像荊棘的藤蔓般緩緩地侵蝕她的思緒。

──吶,你想怎麼做?

面對直言不諱的問題,少女連連搖頭──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該怎麼做。因為她是乖孩子,一直規戒自己不可心懷憤怒、不可被憎恨所驅使。一直努力不讓心中抱持惡意。碰到這種時候,她不知道該如何行動。

──那就隨我高興啰?

因此──這個提議對少女而言正是最後的救贖。

她不想再思考了。她已然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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