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部分.6.1

1

人在青春年少,難免不對所謂理想做驚心動魄的投入。

到了兩鬢如霜、參悟透徹的時光,又往往不得不別是一番滋味在心頭地對孱弱、痴情、如詩如畫的青春年少,唱一曲無情最是傷別離的輓歌。

終於到了吳為唱輓歌的時候。

2

吳為的成長期結束了,可是她的創傷還在成長。

胡秉宸和吳為的關係不是沒有挽回餘地,可是他們沒有一個想要把握那些可能挽回的機會,而是一任機會隨意流去。

她果真驚天動地地愛過胡秉宸嗎?

吳為為自己的無動於衷而哭泣,為那痴迷瘋狂的愛的消失而哭泣。怎麼一點不剩,無影無蹤?這簡直比第三者的插入,比有一個新愛的更替,更讓人傷情。

真是色極而空了!

胡秉宸也曾猶豫、不甘,他和吳為曾為此付出很大一部分生命,他們為什麼不能得到應該得到的生活?為什麼常常有隔閡,不能靈犀相通地談話?

答案很簡單,吳為和誰都不是同類人。

吳為終於同意離婚那一天,他們不吵了,和美得就像戀愛時光。胡秉宸說:「有一件事,想起來總是很難過。」「什麼事?」

「每次我們吃飯,你總是等我吃完才把我吃剩的菜拿來下飯,有時萊沒了,就倒點開水在剩菜湯里,把飯攪和攪和吃下去。」

吳為雙手環住胡秉宸,說:。「唉,還說這些幹什麼?你不找茬子和我吵架就好了。」

胡秉宸馬上將她環在身上的手拉下,「我什麼時候找茬子和你吵架了?」

那又何必「想起來總是很難過」呢?

從這一點,吳為斷定,她比胡秉宸光明。維護自我和付出自我,同樣需要勇氣,所謂知恥而勇。不是有那麼一句話嗎——羞恥感是有益的道德指南。不論她的懺悔導致了多少人的不幸,可她稱得上勇敢,哪怕是小勇。

一個從不懺悔的人,必然是個膽小鬼。胡秉宸,你再不是我心中的英雄。

到了最後,已經各走各的路了,吳為,你為什麼還這樣較真兒?為什麼還要討一個說法?

儘管胡秉宸在製造離婚口實時窮凶極惡,離婚時卻充滿溫情,「別難過,你還年輕,重新建立生活吧,開始可能不太容易,時間會解決一切煩惱。」

怎麼開始?!

一個六十歲的男人,還可以說是正在當年,而一個六十歲的女人,卻毫無前途可言了。

吳為的一生是破損的,但她還是在破損的廢墟中,翻檢出所剩無幾、尚未破損的殘餘,奉獻給了胡秉宸,直至它們被胡秉宸最後、徹底地毀滅。

對於這些所剩無幾、未曾破損的殘餘,胡秉宸也沒有特意呵護,享用而已。而且嘬得太狠,等到從嘴裡吐出的時候,真真只剩下了一口甘蔗渣。

六十歲的吳為,不過是胡秉宸吐在地上的甘蔗渣。

對這口甘蔗渣來說,還有什麼開始?

對於離婚,胡秉宸又這樣解釋:「我不是牧羊犬,而是一匹烈馬,亂踢亂蹦,不好駕御,不好騎。怎麼會照顧女人?更不會和你這樣一個敏感的女人相處。結婚之前你就說過:『和一個敏感的人一起生活,你會怎樣?』當時自視甚高、不自量力,不覺得有什麼問題,結婚以後才知道這是個大問題。白帆則不同,她對我是信馬由韁、惟我是從,如同戰爭時期的一個組合,我指揮她服從。」

應該說這是胡秉宸最誠懇的一次剖白。

什麼是烈馬?就是不能讓人駕御的馬,它的生命不是為了負重,而是為了自由自在地馳騁。難怪古希臘神話中的男性形象大多非人非馬,那是一匹匹在女人心智和肉體上馳騁的馬。

吳為在肉體或生活上都可以順從胡秉宸,精神卻不能。

「是啊,咱們終於到了這一天……不過想到你能有一個其實從沒離開,又非常適應、非常熟悉、不費力氣、可以穿著破背心走來走去的輕鬆日子,我畢竟還是為你高興的。」好話到了吳為嘴裡,也會變得陰陽怪氣。

胡秉宸又覺得受了侮辱,好好的臉色說變就變。

說到與胡秉宸的這場生死之戀,吳為還是心存感激。如果沒有這樣一位導師,她也不會從對男人的幻想和迷信中醒來。

胡秉宸之後,吳為再不把男人當回事,他們也就再不能傷害她了。一旦哪個小白臉妄想對她略施小計,吳為則洞若觀火,一個眼神就把那躍躍欲試的男人扒拉開了,心說:一邊兒待著去吧!

你!

男人!

吳為也總算徹底認識了這個迷戀幾十年的男人。

對一個女人來說,花開幾日紅?可能就那麼幾年,花費幾十年時間去認識胡秉宸,就等於是花費了一生。

值得還是不值得?誰能說清。

總算徹底認識了胡秉宸的吳為,辦完離婚手續,走出那所辦公樓時,卻希望自己的步伐、後背看上去正常,很正常,不要顯出傷感和惜別。

滿臉是揩也揩不完的淚,卻硬硬地不肯回頭。

走向汽車站那短短的幾十米路上,她的人生似乎又有了一個轉折。一片空茫,像初次從葉蓮子體內來到世界那天一樣。

可她現在已是日薄西山。

她將獨行。

她又必須從一無所有開始,重整旗鼓地活下去。

爾後又是孤家寡人,無論什麼心事也無人可以訴說。雖然從前也沒有,但現在是貼了標籤的沒有,連打腫臉充胖子也不可能了。

正如茹風所說:「你的光正在熄滅。沒有六,沒有九,沒有……」

這一生也許很值得,如此大起大落,大喜大悲,波瀾壯闊。

那麼胡秉宸呢?終不愧為一代偉男人,尤其作為一個官場上的男人,能夠走出白帆的婚姻,與吳為婚戀一場,應該說是勇氣非凡。無論如何也算非常古典地談了一場戀愛,到了下個世紀,還有哪個勇人會如此這般地與女人戀愛?

男人和女人的關係,將變得更加簡單明了。

知道他們離婚後,茹風來信說——你對他的愛一直讓我感動,你的韌性、持久性都說明你是忠貞不渝的、執著的人,而他要的只是性和虛榮,並不要其他愛。

許多事,不一定非要找什麼理由,愛誰有理由,不愛誰當然也有理由,但從根本上講,是說不盡的紛亂和情緒,並不存在於理性的層面,很難用「理由」去解釋。歸根結底,人們一生所要對付的是自己的心理。也用不著後悔,你在這個過程中證明了自己,有什麼不好呢?如果你們不結婚,他可能還存在,於你的虛構之中,幸運的是這個歷程終於完成了。

不要想歷史,歷史都是真實的,可情況會變化,這更說明:這個婚姻不合適。

社會發展相當緩慢,人們在數十年生命里無法真正改變世界。想找到一個支點撬動地球的人很多,也曾做出轟轟烈烈的偉大事業,但那支點是虛幻的,地球依然自主運行……

日過中天,我們也要步人黃昏了,草木零落,美人遲暮,不免傷感,但比起更不幸的人們,日子還是過得下去的,不要總是陷在煩惱之中。

女兒長大成人,自要展翅高翔,也不要指望與她相伴,最終仍是自己把日子過好。

其實人最大的罪惡是愛,所謂最後的解脫就是從愛中解脫出來:情愛、手足、親情……

朱自清那篇散文《背影》,給了我們一個信息,人間不管多麼深情的關係,本質是喪失,是一種低沉的、底色的孤獨。

又,十多年來,友人星散,浮沉枯榮,各隨其運,如有水阻山隔。且世事翻覆,情隨境遷,少年心事,不復能言,況愴然如吾輩乎!

3

自胡秉宸與吳為結婚以後,白帆就在經營這個計畫。以參加革命幾十年的經驗,以政治工作的多年經驗,以地下工作的多年經驗……無時不在研究吳為的不足,以便乘虛而入。

可以說,這些年來她只為這個計畫而活。又有哪個女人能像白帆那樣,為了爭口氣,為了報復,肯冒如此的不合算,接受胡秉宸的「浪子回頭金不換」?

蜜月期間可以說是喜氣洋洋。

首先宴請了「白鬍婚姻保衛團」的全體成員。這是白帆多年來少有的暢快,儘管有關楊白泉的出身,胡秉宸寫過那樣一紙公文,但最後這份投降公報,將一切抹平了。

因種種利害斗得如烏眼雞的老戰友重又聯合起來。

常梅說:「……那女人一看就不是好東西,根本上不得檯面,那次老胡非要我們去吃飯,她呢,圍在我們屁股後麵糰團轉……一個部長夫人,怎麼這樣沒有身份?」

胡秉宸賴賴地笑道:「偉大領袖也說過嘛:妻不如妾,妾不如婢,婢不如偷。能要求一個妾像一位夫人嗎?」他是真把吳為當妾、當婢、當妓了。好比胡秉宸時有對不起白帆的感覺,卻從沒有過對不起吳為的感覺。即便千方百計騙得吳為離婚,而後不到一個月就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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