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部分.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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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本就是一個起始於雪天雪地的故事,對一個美麗的銀色世界,原不該抱有不能融化的奢望。

2

如果吳為不是半路變為女兒身,日後也就不會愛上英雄胡秉宸;即便變為女兒身,如果不走出她的塬,不過混沌一世,最後嫁個江洋大盜也未可知。

畢竟胡秉宸生長於小橋流水的細膩精緻,吳為生長於塬的大象混沌,如此風馬牛不相及的兩個人怎麼可能融會在一起?能在一個點上交叉已是幾世緣分,又何必試圖將這兩條線合併為一條?

就像一部小說,如果開篇就勉為其難,以後的文字再努力也不會有根本的改觀,讀者翻了三頁就不會再翻:胡秉宸和吳為的婚姻,正是讀者翻了三頁就不想再翻的小說。

斂聲屏氣、逆來順受、與吳為相依為命一生,老來更加須臾不可離開對吳為依賴的葉蓮子,此時卻斬釘截鐵地說:「我絕不和胡秉宸生活在一個屋頂下。」

如此不可遷就,如此孤注一擲。吳為不能勸說母親放棄,一句電不能,葉蓮子有充分理由做這樣的決定。

葉蓮子與胡秉宸的對壘,至此一敗塗地告終。吳為徹底背叛了在苦難中掙扎一生、含辛茹苦把她拉巴大的葉蓮子。從葉蓮子手裡接過戶口本,準備前去登記結婚那『瞬間,吳為就進入了這種心態。

日後胡秉宸到底還能以與吳為離婚、與白帆復婚而向芙蓉、白帆交代,葉蓮子卻沒能看到這一天。儘管與胡秉宸辦完離婚手續回來,吳為在葉蓮子骨灰前灑了一杯酒,上了三炷香,仰頭對著她的遺像說:「媽,我對不起您,沒讓您看到這一天。但您現在可以放心了。」

想想自己真是自私,為使胡秉宸那個讓她承擔離婚責任的計謀不能得逞,死活不肯脫鉤,葉蓮子終究不知吳為的歸來,吳為只能帶著背叛她的心態一直到死了。白帆也不肯搬出胡秉宸的房子。誰讓吳為搶走了她的丈夫!對任何女人來說,這都是刻骨銘心、不是不報而是時候未到的仇恨。他們只好借親戚兩間房,找個窩兒,湊合著。

胡秉宸以一隻流行於六十年代的人造革包,裝了幾件中山裝,來到借住的房子。

「所有的東西都留給白帆了。」

「東西並不重要。」

即便胡秉宸帶些東西過來,像吳為這種神經質的人,還不肯使用他人使用過的東西呢。

不像胡秉宸,與吳為離婚後竟帶走她購買的所有,並不在意與另一個女人共同享用吳為的供應。

只是想起胡秉宸當年的幽默有些悵然,「結婚時我要祝酒。第一杯,祝所有的女人幸福;第二杯,大家別再罵我三心二意、有負吳為;第三杯,給所有的男人,別再勾引我老婆……」

沒有,當然什麼也沒有,不要說祝酒,更不要說吳為嚮往的婚紗。

吳為有很多遺憾,從未穿過婚紗也是其中之一。見到有些老年夫婦再著婚服、補拍婚照,她總搖頭,——即便是模是樣,青春年少的心境是無論如何不可複製了。

胡秉宸有過多少美好的、不曾兌現的許諾?

不過婚紗也好,祝酒也好,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兩情相悅。

可是他們各自有了兩個家。

當初吳為還不知道,在這兩個家中,她將扮演什麼樣的角色,也不知道這樣兩個家,是如何不同於很多人所面對的兩個家。

如果不結婚,吳為倒不一定覺得她和葉蓮子的家有什麼特別,「家」而已。現在卻覺出來了,只有葉蓮子的那個家,才是她真正的家。

這種局面,當然也有「非常」的道理,可是她從來沒有和胡秉宸談一談這個「非常」,總是欲言又止。在他人眼裡,吳為似乎膽大包天(在白帆們的眼裡,更是厚顏無恥),無所不敢言、無所不敢為,事實上吳為常常處在欲言又止的狀態中。她是太膽小、太害羞了,膽小害羞到不得不用膽大包天——包括白帆們認為的厚顏無恥;來掩蓋她的膽小、她的害羞。

那麼當她被一條黑暗的隧道緊緊裹挾著、推擠著,不管她願意不願意,不管她準備好還是沒有準備好,都得沒有退路地趕往這艱險、奸詐、想死也死不了、偏偏讓她熬夠該受的一切才饒她一死的地界時,她賭過的那些咒、發過的那些誓,又怎麼說呢?——不過是無能之輩,處身尷尬之境時一種自助式的鼓動。

對此,胡秉宸從不公開說出自己的怨懟,知道吳為是個具有深重原罪感的人,只須製作使吳為感到瀆職的慚愧就是。比如從不讓保姆張羅飯食,不論吳為從葉蓮子那裡回來多晚,胡秉宸也坐在客廳里,不吃不喝地等著。一進家門,吳為總是負疚地問:「還沒吃飯吧?」

這時胡秉宸淡淡地回說:「沒有。」

不要說這樣兩句老台詞,哪怕比它更精彩的台詞,只要說上三遍,再耐心的觀眾也會膩煩,而這兩位演員卻樂此不疲。男人一旦用起心來,簡直比女人還細膩,還滴水不漏。

禪月早就說過:「對精精瘦瘦的小男人我比較戒備,總覺得他們心裡可能也沒有太大的空間容納他人。一個男人應該有度量、寬容,還有點馬馬虎虎才好。」

這個家同樣也不是胡秉宸的家。

這可能也是吳為無法鼓起勇氣,與胡秉宸談一談「非常」的原因。

就算各自從各自那個家回到他們的家,有了可以面面相對的時光,他們也沒有珍惜,或是用心設計一下如何過好這段屬於他們兩人的時光,反倒不知出現什麼意料不到的險情似的,讓吳為多少天都不能進入寫作狀態——那惟一的,既是養家煳口的手段,又是逃避各種危機的安全地帶。

自吳為從情人變為妻子,胡秉宸再也不覺得與吳為談話、交心像他說過的那樣,「一睜開眼睛,滿眼滿腦子都是你,一天十幾個小時就這樣無所事事地過去了」。他們彼此再不把對方放在天字第一號的地位。

胡秉宸雖然「從組織上」打敗了葉蓮子,得到了吳為,卻沒有從葉蓮子那裡奪來吳為的心。

同樣,胡秉宸的老根兒也還在白帆那裡,吳為也沒有得到胡秉宸的心。

比起結婚初期,吳為覺得自己長進了很多,常常對胡秉宸說:「別忘了,你老婆是研究人的。」

胡秉宸就笑眯眯地反問:「你研究出來什麼了?你們這些文化人就知道胡編亂造。」笑得很是巋然不動。

吳為便眼睜睜地轉勝為敗,生出無以支應的技窮之恨,——何況胡秉宸的笑仍舊迷人,簡直就是醉人。

上嘴唇從人中那裡分為兩彎不對稱的弧線,其中一半,不屑地,也或許多情地向上微翹。當和女人談話時,而那女人又恰巧富於想像的話,這片嘴唇就會引起女人的幻覺。

而他的笑聲里還有一種難以察覺的、撩人的、不勝情濃的輕顫。

吳為可以理解白帆是胡秉宸的歷史,可以理解胡秉宸對女人來者不拒的好胃口——只消看看他在進出各大商店、飯店旋轉門時對那些即便一轉而過的女人忘乎所以的一瞥——卻理解不了嘴唇上有著這兩彎不對稱弧線的胡秉宸,對杜亞莉這樣的女人,竟也大有「性」趣。如果杜亞莉比自己優越許多,吳為的心理也能得到一些平衡。不是胡秉宸自己說的?當時吳為問他:「既然杜亞莉那麼有能力,你們為什麼不給她安排那個職務?」胡秉宸說:「還不是因為她太騷了。」真的假的?

也許胡秉宸對女人並不十分了解,或不想了解。當他周旋在女人中間的時候,很少想到女人是一種非常容易傷心的動物。與吳為結婚後,不要說事實上過著擁有兩個妻子的日子,毫不避諱,就是當著吳為與其他女人調情,也是常有的事。每當吳為覺得面子上下不來,他就哂笑道:「這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哪有男人不『吃豆腐』、不『弔膀子』的?」與杜亞莉何止是「弔膀子」、「吃豆腐」?

「性冷淡都有哪些表現呢?」胡秉宸問道,眉毛專註地蹙著。杜亞莉剛剛參加過一個性心理討論會,國人最為隱諱的事,居然拿出來公開討論了。

談話就是深入到這個程度,胡秉宸的那雙眉毛和眉毛下的雙眼,也穩重得無懈可擊,像深藏古剎里的一株千年老松,枝沉葉靜。

胡秉宸何嘗不知何為性冷淡,以至性冷淡的表現,以至其他!

整個晚上胡秉宸一直提問,卻沒有發表過一次個人的見解,好像他對這些問題一竅不通。杜亞.莉暗暗嘆道,胡秉宸果然無懈可擊,果然老謀深算。

這談話有些像盪鞦韆,起初不過輕搖輕盪,後來越盪越高,盪高之後心意就有些飄搖,飄搖之後就讓人生出一種欲罷不能的歡愉。

既然能夠從中得到如許歡愉,既然並不在乎人們如何看待她在這方面的知識淵博,既然還有求於胡秉宸,既然不會因此損失什麼,那又何必計較、戳穿胡秉宸這點說不清、道不明的老謀深算呢?說了許多,有點口乾,便停下喝茶。

吳為說:「涼了吧,我來換點兒熱的。」

杜亞莉斜斜瞥著手裡那杯茶,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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