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部分.3.3

茹風信以為真,及時請來律師。可從胡秉宸前前後後的表現來看,如果茹風再遲兩天請律師,情況又會怎樣?

當胡秉宸和律師的談話在醫院的各種氣味以及護士們進出量體溫、數脈搏、送藥丸的間隙中,一字一句送進茹風的耳朵時,她這才覺得吳為和胡秉宸這場時續時斷、是那麼回事又不是那麼回事的戀愛,有了一點真實感,並進入了實質性階段。

那一陣兒,胡秉宸變得非常豪邁,「我這一生前幾十年對得起中國人民,更對得起白帆,最後辦的這件事也非常值得,不把吳為搞到手死不瞑目……我是一個認真的人,一定要把這件事辦成,實在不行就通過法院。我要跟白帆講清道理,通過法院其實對她不利,她不懂。」

胡秉宸最終的孤注一擲,感動了吳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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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秉宸真要和我離婚?………我?我是誰?一個為爭取民族解放、人民自由和婦女解放奮鬥了四十多年的老革命,竟被人休B,真是天大的屈辱和笑話,我能屈從嗎?……」

對上給佟大雷打電話,「老胡起訴離婚了。」

「哦?再給吳為施加壓力。社會主義社會,明目張胆奪人丈夫,真是目無黨紀國法。還是預備黨員嘛,這就更好辦了,她那個單位的黨委書記,是『那位』延安時期的老戰友……」既然已經下了水,索性游個痛快,現在佟大雷不再考慮投鼠忌器的問題,一心只想把事情鬧大。

倒是白帆猶豫起來,她對女人,尤其有前科的女人,總是成見多多,「聽說那位黨委書記生活作風也有問題,連丈夫都是從最要好的同學手裡搶來的。不但在延安時候生活作風有問題,進城之後的生活作風也很不檢點,和某個部隊上的領導也是鬧得滿城風雨。」

佟大雷一愣,有點掃興,「人家現在是黨委書記!能當黨委書記恐怕總有她的道理。退一步說,我們現在也只好依靠此人,不管她正經還是不正經。」他冷笑了一下,不無惡意地補充道,「總不能為這事,先給吳為那個單位更換一個生活作風正派的黨委書記吧。」

白帆沒有意會佟大雷的不悅,「好吧,那就這樣辦吧。」

又給司機班打了個電話,「給我叫胡部長的司機……小秦呀,我要用車。」

白帆坐著車子一連跑了十幾家,拿著她寫就的聯合聲明——

……我們,認為胡秉宸同志在革命成功後,由於放鬆思想改造,致使資產階級思想滋長,在道德敗壞的吳為引誘下,產生了不正當的感情。為挽救我們的革命同志,保護一個革命的家庭,一切有良知的同志都應該站在白帆同志一邊,反對破壞這個經歷了幾十年革命考驗的革命家庭,並給破壞這個家庭的人以應有的懲罰……

「現在要看你們的態度和立場了。」白帆說。

老戰友們毫不猶豫地簽了名。這樣的事和這樣的女人,當然應該受到譴責和懲罰。

常梅兩口子也簽了名。他們在病床邊對胡秉宸的許諾本就含糊,且感情用事,——不能因為對胡秉宸的感情,眼看著他把一世清白毀於一旦。

聯名信不但很快送到法院,還由一位地下黨的領導遺孀親自出馬,送交胡秉宸一份,以示鄭重。

革命遺孀將帶來的水果、親手做的小菜一一放在胡秉宸的床頭柜上,「你看,我還記得你愛吃辣椒炒茭白。茭白不好買,讓小阿姨跑了好幾個菜市場才買到。」

胡秉宸微笑地回憶起這位老婦人按在發報鍵上短而粗的手指。那時,他從指法、發報頻率上就能分辨出誰在發報。她拉了一把椅子在病床前坐下,「怎麼樣?睡得好不好?」

「還可以。」「什麼是還可以?」又拿起胡秉宸枕旁的書,一面閑閑地翻著,一面親呢地數落著他,「要睡好,不要胡思亂想。這是什麼書?你的興趣太廣泛,從前就是這樣,這種書有什麼意思?」

胡秉宸容忍地笑笑,對過去一同出生人死的「老大姐」的教誨,不管同意不同意,都得這樣笑。

「白帆說你老喜歡看亂七八糟的書,結果怎麼樣?發生了這樣的事。」她合上那本滿紙無謂、虛無、不著邊際文字的書,搖搖頭。胡秉宸真是病人膏盲了?她摘下老花鏡憂心地望著胡秉宸。

胡秉宸甚至覺得她會在他腦袋上敲幾下,或是在他的屁股上打幾下,她的眼神里充滿厚愛和責怪。可是胡秉宸不明白,她,也就是他們,既然如此厚愛他,為什麼不能懂得他?也許始終沒有懂得過。

她那靈活機敏地敲打過發報鍵的手指,也不肯在那本書的任何一行文字上稍作停留;

這是為什麼,親愛的共生死的戰友?難道我們只能在那一個時期、在那一點上溝通?

「我也不會拐彎抹角,咱們之間也用不著,聽說你和一個叫吳為的女人不清不楚,還要和白帆離婚?」

胡秉宸沉默著,是默認的沉默。

他的坦然是不是有點厚顏無恥?

像是眼瞅著胡秉宸把一件珍貴的物件生生打碎。要是他猶豫一點,忌諱一點,可能她只會傷心而不是激怒。胡秉宸怎麼能這樣堂而皇之、光明正大、毫不忌諱地承認了,而且還目光炯炯地看著她?就憑這種眼神,事情也沒有了挽回的餘地,「難道你真要和我們大家,和你革命的歷史決裂嗎?」

胡秉宸搖搖頭,「不。」他又搖搖頭。她不明白鬍秉宸那有點傷感的搖頭意味著什麼。他們真的不能互相明白了。而在那個時期,他們之間用的語言是那樣明確:報告,某某地區,敵軍某某師、某某團正在向某某地區聚集……某年某月某日,在某某處,與某某某接頭,暗號……

像他們這種人,怎麼能有這樣傷感的眼神?他們是洪流,是波瀾壯闊……可胡秉宸現在好像脫離了這洪流的挾帶,頭也不回,蜿蜒地、力單勢薄地流去了,流向那起起伏伏、坎坎坷坷的不毛之地……可她的原則又被戰友情所搖晃,激怒又被憐惜所軟化。

「我希望得到你們的理解。」胡秉宸看了看擺在床頭柜上的那十六個人聲勢浩大的聯名信,——由於幾十年的同,志之誼,每個名字都有千鈞之力。「回頭吧,現在回頭還來得及。白帆說了,只要你回頭,她可以不計前嫌,我們也都期待著你。」

他又搖搖頭。「真是冥頑不化!這可是你要和我們決裂,而不是我們拋棄你。正因為我們是多年的老戰友,所以我們絕不會遷就你的錯誤,我們會堅持……」她差一點就要說「我們會堅持和你鬥爭下去」,可她也不明白,平時說起來挺順口的那句話,此時卻說不下去了,「直到你改正這些錯誤的想法為止。

你可知道,這不是我一個人的意見?」

「知道。」發完火,她又覺得對胡秉宸太過殘忍,效果也不像她預期的那樣,也許她白白地殘忍了一回卻沒有征服他。她太了解胡秉宸了,一旦認準什麼是不會回頭的。她心裡很亂,甚至有些痛苦,好像預感到他們的刀將會毫不猶豫地向這個不肯回頭的人頭上砍去。她想起他們當年愛唱的歌:「大刀,向鬼子們的頭上砍去——」刀在他們手裡拿著,可這刀似乎又不能為他們所完全控制,到頭來,他們也許不得不親手斬了這個和他們曾經親如手足的人。她既為白帆不平,又為胡秉宸惋惜,痛心疾首地說:「老胡,你從來不是這樣一個糊塗的人,我真想見見這個不要臉的下賤女人,看看她到底有什麼本事,用什麼手段把你迷惑成這個樣子!你是聰明一世,糊塗一時,這種女人,還不是看上你的地位、你的錢,要不她年紀輕輕,怎麼票上你這個老頭子!」

「別說了!」胡秉宸大吼一聲,可又馬上緘口住聲,然後盡量壓低聲音說,「對一個你們根本不了解的人,不能這樣議論……她在這件事情上一點兒責任也沒有。」

說完這句話,胡秉宸輕鬆了。自這段私情以來,他始終有一種負罪感,不論對白帆還是對吳為。

他的心一點也不安寧,即使把吳為擁在懷裡的時候,即使他十分投入的時候,也感到那種腐蝕的隱痛。一直不清楚緣由何在,或是說,實在知道緣由何在,卻不敢正視。現在這纏為一團的隱痛,突然被激發為可以顯現的符號,而他也大聲清楚地喊出了這個符號,於是對自己有了一種滿意,一種為自己的勇敢而生的感動。也似乎越過了-個障礙、一個高度,因為他完成了男人對女人的責任,也就完善了作為-個男人的人格。

事已至此,她已無話可說,他們如同宣戰後的兩國元首,既客氣又帶著決一死戰的決心分手了。

胡秉宸振作起精神,與她,以及由她代表的既是昔日戰友又是今後的對手,告別。

「好自為之吧!」她滿帶感情地說。

「三十年後,人們會說我胡秉宸還是一條好漢。」

「這樣做沒有好結果。」

「沒有好結果,比沒有結果強。」

不到三十年,甚至不到二十年後,胡秉宸就回到了他們中間。那不能說是胡秉宸的投降、失敗,確切地說,是歸隊。「你可能因此粉身碎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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