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部分.1.1

1

當一副黃牙不可避免地將要成為吳為不得不日夜面對的景物時,她遇到了一個極限。

並非因為那時的吳為像一隻剛從樹上摘下的蘋果,新鮮得讓人無可挑剔。

即便她是一隻滿是蟲眼的蘋果,或後來窮途末路為一隻爛蘋果,相信黃牙或口臭這些雞毛蒜皮,仍然會成為她的忍受極限。她對嘴以及嘴裡的東西實在過於敏感。

甚至她在喪失意識前乾的最後一件事,就是與黃牙們的遭遇戰——

當她走進洗澡間,對著鏡子,將自己如孤狼一般歹毒的臉細細打量時,明白了在無有窮期的險惡中她已徹底荒廢。沒人可以救她,也無可救藥,她只能孤軍一人。回眸之間,鏡子里突然映出許多大而黃的牙齒。那些牙齒,勝利在握、不慌不忙地從她身後逼壓過來,她的全身於是就咬在了那些大而黃的牙齒里。她感到了直穿內底之痛。

猛然回身,想從那些牙齒里掙扎出去,卻一頭撞在身後的牆上。

血從她的額角蜿蜒流下,在她久已無味的臉上,增添了一些婉約,甚至是略顯風塵的動人之處。

在疼痛中她慢慢清醒,原來那不是牙,而是牆上的一塊塊瓷磚。但那些瓷磚怎麼看怎麼像一排排的牙齒,而且是侵華戰爭時期那些日本人才有的、大而黃的門牙。

經過半個多世紀的人種進化以及牙科醫學的進步,現在的日本人肯定不會再有這樣大而黃,並像蟋蟀那樣向外齜著的大門牙了。但在侵華戰爭期間的日本人,卻不得不尷尬地長著這樣的大門牙。而她洗澡間里的這些牙,不但黃而大,不但像蟋蟀的門牙那樣向外齜著,每個牙縫之間還嵌著根深蒂固的黃色牙垢。

她不由得拿起鑿子,信心十足地想要剔除那些牙垢。剔著剔著她忽然明白,這麼多牙和這麼多牙縫,她是無淪如何也剔不幹凈了,於是就拿起鑿子和榔頭,連撬帶敲,一塊塊敲碎了那些牙。

她幹得很安靜,很從容,一點也不瘋狂。

過後她只是覺得有點累,便點了一支煙,對著那支煙低叫了一聲「寶貝兒!」又對著空中高喊了一聲「媽!——」

吸煙的感覺真好。現在,最讓她放鬆的時刻、最讓她感到親切的事,就是吸上這樣一支既不對她懷有憐憫,也不對她懷有惡意的煙了。

她坐在廁所門前的地板上,一面瞧著那些被她敲碎的大黃牙,一面冥想著世事的無定。可不,轉眼之間,這些大黃牙就碎了,就像一個本來形影不離的人,突然之間躺進了棺材。

這時她一回頭,一個頭戴紗帽、身穿朝服的男人走了進來。那男人的臉上,眉毛、眼睛、鼻子、嘴巴全無,只光板一張。光板上縱橫地刻滿隸書,每筆每畫闊深如一炷線香,且邊緣翻卷,這張刻滿隸書的臉板,無聲無息地跟蹤著她,與她一起在房間里走來走去,她就轉身俯向那張臉,問道:「讓我看看,這上面寫的什麼字?」

可她怎麼看也看不懂。

從此她逢人便問:「你能告訴我,那臉上寫的什麼字嗎?」

於是人們把她送進了瘋人院。

忽然之間,不是黨委書記請她看電影,就是辦公室主任的太太請她吃餃子,如果看電影,鄰座肯定是黃牙;如果餃子剛出鍋,黃牙肯定湊巧來做客,自然就坐下來與吳為共享那鍋餃子。

起始吳為真以為巧合,後來就明白無巧不成書。黃牙決定著單位大小頭目的升遷!

在大學裡,吳為的野性已被改造不少。新生一入學,校長就在迎新大會上宣告:「我們這所大學,共產黨員的比例比部隊還高。」

這樣的大學即便不是鍊鋼爐也是煉鐵爐。從這個大門走出來的吳為,對無處可逃的局面自然有一定的了解,不要說戶口本、糧本……一個檔案袋就能把人套牢。

於是她卑劣地想起了遠在北京、當初被她拒之門外的韓木林。

拒絕的理由說出來真讓人莫名其妙,與房子、鈔票等重大題材無關,而是一個非常不足道的細節:韓木林有口臭之疾。

那時候,吳為不但像一隻剛從樹上摘下的蘋果,也沒有像後來那樣嗜咖啡成癖,牙齒上沾滿咖.啡漬,不可避免地也是一嘴黃牙。口裡更沒有異味,即便吃了蔥蒜,刷一次牙就能解決問題。

試想,當那個風花雪月的夜晚,這樣一隻新鮮的蘋果,這樣一副潔白無瑕的牙齒,這樣一張沒有異味的嘴,在北海公園面臨與一個臭嘴接吻的進退兩難時,對吳為這樣一個吹毛求疵的人,即便韓木林身價百萬,恐怕也難以擺平。

像面對哈姆雷特「活著還是死去,這真是個問題」那個千古之題,吳為不得不在一副黃牙和一個臭嘴之間進行抉樟。吳為迷戀北京,其理由也與政治、經濟中心,機遇等重大題材無關。她的北京,是總有一天會演繹《戰爭與和平》中某個情節的北京——娜塔莎在某個舞會上與包爾康斯基公爵相遇——而對中國和世界都已進入二十世紀後半葉的現實毫無概念。又以為生活就像古典小說里讀到的那樣,無非戀愛和Party,戶口本、糧本、檔案袋等等則於此時隱退……

又畢竟北京是文化之都。吳為一生迷信文化,哪怕是文化的影子,也足以讓她熱烈渴望。

如果想過文明一點的生活,比如說聽聽歌劇《茶花女》;在什剎海賞賞荷花;在老衚衕的細沙路上遛遛,想一想路邊老房子里住過什麼樣的人,如今這些人都上哪兒去了……

當生活如此像一首歌唱的那樣「生活像泥河一樣流……」,地域在最後的權衡上起了作用。

韓木林佔了地利的優勢。

與韓木林的婚姻只能說是吳為的一個陰謀,不但以他替換丁那嘴黃牙,還將他作為回到北京的跳板和一個生殖工具,後來更將一頂綠帽子戴在韓木林頭上。那麼韓木林對她所做的一切,都可以理解並無可譴責。吳為又有什麼資格對不論任何一種市場的交換行為嗤之以鼻!

2

新婚之夜,忽有巨片烏雲掠過如洗的天空,像給月亮蓋上了一件黑色披風。吳為冷不丁地想起了芭蕾舞劇《羅密歐與朱麗葉》在教堂里私訂終身那段雙人舞,朱麗葉穿的可不就是一件黑色披風?接著就猜想羅密歐和朱麗葉做愛的情景,他們不能老在教堂里跳下去是不是?卻無淪如何鏈接不上自己這段雙人舞。不知道是不是朱麗葉那光潔寬闊的前額和身上那件肅穆的黑色披風阻擋著以後的情節……接著吳為就不清不楚、不明不白地嘆了一口氣。「怎麼了廠韓木林問道,頂溫柔的。

他的氣息吹送在吳為的後耳上,溫熱且有些混濁。她便不再看月亮,而朝實實在在成為她丈夫的人望去,強迫自己不考慮接吻時必得面對的口臭。

她雖然躲過了一嘴黃牙,卻跳進了一個臭嘴,而且是她自己的選擇,何況她又不是在洞房花燭夜才和韓木林接吻,才知道他有口臭。一個女人既然和一個男人有點什麼,就得和那個男人接吻,不接吻叫有點什麼嗎?

好在有點什麼的結果是結婚,結了婚就不見得非接吻不可,因為有了檔次更高的取代行為,一上床就不妨直接進入實質性階段,萬一接吻……只好屏住呼吸。

唉,既然和這個嘴結了婚,不管有無口臭,都是不能打退票的了。

結婚以後,吳為果然再也沒有與韓木林接過吻,不知道韓木林對此有否察覺?

這一望讓吳為吃了一驚。

韓木林的睫毛本來就長,月光的暗影把它們拉得更長,又摘了眼鏡,於是那雙眼睛媚得像個女人。接著韓木林俯下臉來吻她,兩頰居然也像女人那樣多肉!

多肉,而不是胖。

他那顏色本來就略深而曲線分明的唇,在黑夜裡,簡直像一張塗了口紅的女人唇。一霎間,吳為有一種可怖的幻覺:她該不是在和一個女人做愛吧?

這個夜晚之前,吳為始終沒有仔細研究過韓木林的臉。她害羞,無法持續對一個也許會與之有點什麼的男人的臉看上一分鐘。

除了怕羞她還怕別的。很多事都耐不住推敲和研究,很多東西近看和遠看的結果大不相同。萬一從這個準備與之談婚論嫁的男人臉上挖掘出一點什麼,那該如何是好?既然已經決定嫁給他,坯是不看為好。就是這樣,為了一個小怕,最後她只好接受一個大怕。

更沒想到,一個男人的臉在做愛時和不做愛時是那樣不同。

接著她進入了一座黑城,走在街道正中,聽到、嗅到這城市的聲色、氣味,好比一棵樹、一面牆、一個人、一隻狗、一朵花、一杯酒……甚至嗅到那杯酒的顏色、酒杯的形狀。而酒的味道好不詭奇!不禁伸手去取那杯酒,酒杯卻遁人了黑暗,可還能感到近在咫尺。她跟著往前走了一步,樹、牆、人、狗、花;酒就往後退一步,與她近在咫尺地相持著,她著急地往前一撲,卻跌在了地上……黑城立刻化作團團黑霧,隱向不可知的深處。

事情有些蹊蹺。韓木林翻下身去四仰八叉躺在床上,一動不動;一聲不響。

問題是結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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