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部分.7.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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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顧秋水如何設計阿蘇、葉蓮子和他的生活前景,時局卻迫使他不得不放棄將葉蓮子攆回內地的打算。

誰也沒有料到,一九四一年這個十二月,離開香港竟成為一個難題,就像若干年後返回香港競成為難題一樣。

珍珠港事件當晚,多少國民黨軍政要員也沒有登上國民政府派來的最後那趟接應班機。接應名單中不乏蔣介石的欽定人物,管你是開國元勛還是——代功臣,還不是連狗都不如被踢下飛機?廣為流傳的是前廣東省主席陳濟棠好不容易擠進機艙,卻讓孔祥熙二小姐的狗攆下了飛機。人到此時,稱霸一時的「南天王」也只好被犬欺,更不要說像鄒可仁這些與張學良將軍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與蔣介石分庭抗禮的「滯港東北流亡人士」,這是一群蔣介石有機會就決不饒過、日本人逮著也決不會饒過的「兩不靠」的政治力量。

當炮聲猛烈響起時,顧秋水不能不想到葉蓮子母女的安危。不管他對葉蓮子厭惡到了什麼地步,第二天只好上山。

葉蓮子擁著吳為呆坐閣樓,傾聽著連天炮火在周遭轟鳴,像不意間被風雨隔阻在荒郊野外中的旅人,心神邈遠而又一心一意傾聽著風雨在天地間的掃蕩。果然不出顧秋水所料,見他來到,葉蓮子又把他的人道精神錯當夫妻情愛。在這生命攸關的時刻,誰能想到她們母女的安危?還不是自己至親至愛的丈夫!

如果一個已被男人厭倦的女人,仍然對這個男人想人非非的話,那男人除了膩煩、起雞皮疙瘩,還能有什麼別的感覺?

顧秋水剛一邁進門檻,吳為就把眼睛藏到時蓮子的腋窩裡去了。

顧秋水也沒有顯出更多的親情,瞥了吳為一眼就調過頭去——他要等到老年,才會感到他曾是、還是一個人的父親——對葉蓮子簡捷地說道:「收拾一下,我送你們到安全的地方去。」

葉蓮子有什麼可收拾?一到香港她就一身青色棉布大褂站在街頭賣了飯。

她那身青色棉布大褂,絕對不能混淆於旗袍,雖然看上去僅僅是質地、做工、款式的區別。這好比同屬鳥類的各種飛禽,各自身價千差萬別,而這種差別並沒有明確的界限,只能令領神會。那麼葉蓮子的青色棉布大褂在這一服裝大系中,其地位可能僅相當於鳥類中的麻雀。

從天津帶來的那隻皮箱里,倒是珍藏著幾件與顧秋水共同生活時的衣衫,到香港後從未派上用場,那箱子也就不必整理,提起就走,剩下的就是為每日賣飯備下的、突然變做無價之米的大米。

也不敢詢問去向,抱著吳為跟上就走。這一路行走與剛到香港那天的行走,真是人情多變,風景無常。

原來顧秋水把她們送到了跑馬地鄒可仁家,鄒家有自用的相當於防空洞的地下室。

顧秋水對鄒太太介紹說:「這是我太太。」鄒太太手指上剛剛塗過蔻丹,不時蹺起手指瞟上一眼,留意非留意中就知道該給葉蓮子多少笑臉,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她又看了看吳為,對顧秋水說:「這孩子真像你。」

吳為噘起了嘴,說:「我像媽媽。」

鄒太太笑了:「你像媽媽?不,你像爸爸。」吳為固執地重複著:「像媽媽。」

鄒太太說:「她還挺會挑。」又對顧秋水或是葉蓮子說,「放心吧,我們這裡很安全。」然後轉身離去,高跟鞋底在水泥地上敲出不輕不重的聲響,順路吩咐著傭人:「周媽,晚上多添兩個人的飯,再把駝絨毯子給我拿到地下室去。」

周媽脆生地應了一聲。一聽就是當家多年的老傭人,聲音里有種與主人在年深日久的配合中調製出來的默契。

葉蓮子立刻像是回到包家,回到傭人住的地下室。那兒無論如何還能體味到二太太的一些鄉情,這兒卻在儘力使人忘記他們的來處,忘記他們愛吃的大蔥蘸醬、高梁米水飯、冬天的火炕……別看鄒太太戴了一身鑽石,卻難以指望像二太太那樣,在她箱子後面留點錢,讓她別再傻等,趕快到香港找顧秋水。

顧秋水受領了鄒家的收容,不過他的受領之情包裹在漫不經意之中,看上去反倒像是納下鄒家一份無端的好意,而鄒家又明明白白知道他的領恩之情,真是難為顧秋水了。他轉身吩咐葉蓮子:「你和孩子就留在這兒,鄒家會很好照顧你們的。我還得回社裡去,現在是非常時期,社裡要人照應。」話是對葉蓮子說的;眼角的餘光卻向鄒可仁撩了一下。鄒可仁果然顯出滿意的樣子。

一看又要被顧秋水丟下,葉蓮子忙說:「不,你到哪兒我們就到哪兒。」一廂情願地要和顧秋水生死相隨。不管鄒家防空洞多麼安全,她也不想單獨留下,誰知道戰爭怎樣打,打到什麼程度。如果他們就此一別又是四年怎麼辦?她萬萬不想再落人寄人籬下的境地。

顧秋水什麼也沒說,只橫了她一眼,就像大刀片橫地一砍,她的痴心妄想就攔腰而斷,只好「耬」起再次被丟棄的恐懼,無奈地看著顧秋水走了。

就是有一隻鳥飛過,人還會掠上一眼呢!然而卻沒人答理葉蓮子和吳為。她們就像鄉下窮親戚送來的,扔又不好扔(親戚還沒走)、吃又吃不得,擱在一旁礙手又礙腳的大倭瓜。

葉蓮子拿不定主意,不知是否應該和主人或哪個傭人應酬幾句,不過人家願不願答理?或是幫幫傭人們的忙?新來乍到,摸不著邊際,不但插不上手反倒可能添亂……

最後只好在一個角落的椅子上坐下,再次落人多餘者無以自處的境地。好在可以一味低頭照顧吳為,對面前走來走去那些看不見她們的人,也只好是一個看不見。可又並非堅決徹底,忽而就突兀地抬起頭來,努出一個微笑或張張嘴巴,好像很多合體的應酬話要說卻始終沒有說出來,而彼時並沒有人從她面前經過。

天上雖有飛機掃射轟炸,外面雖有炮火震天,鄒家的日子卻不可省略。地下室里按時按晌送來咖啡、下午茶、點心等等,吳為卻不能像葉蓮子那樣低頭迴避,而是盯著傭人們端著食物,一趟趟在她面前來回穿梭。

葉蓮子就說:「南南,看,看牆上的那個掛鐘,等一會兒就有小鳥出來叫呢。」

吳為說:「哪兒呢?媽媽小鳥在哪兒呢?」可是小鳥一個小時才出來叫一次,吳為哪能等那麼久?就是等來小鳥,不過叫幾聲就又回去了。她又說:「聽著,媽媽給你講故事。從前,有個老道咽……」

吳為說:「我不聽,我不聽,我要吃那個——」她指著傭人端過去的蛋糕說,「那個。」

防空洞的天地那麼窄小,鄒家人在那頭吃點什麼、喝點什麼,對吳為都是難以抵制的誘惑。可是沒人想到這個尚未學會扼制慾望的孩子旁觀他人享用美食的痛苦。顧秋水是誰?他的孩子又是誰?

葉蓮子是辛苦的。鄒家人從早吃到晚,早餐、午餐,下午茶、晚餐、消夜,還有水果、點心穿插其間。她講的故事也好,報時的小鳥也好,怎抵得一波又一波的輪番誘惑?

吳為哭了起來,葉蓮子越是著急,她哭得越響。鄒可仁雖不說什麼,卻皺著甩頭不停地翻眼睛。

畢業於東北貴族女子學校的鄒太太,與胡秉宸的綠雲表姐一樣,跳舞、游泳、開車、打網球、交際、家政,樣樣在行,又是領導潮流的人物,上過國內首家航空公司首批乘客名榜……可就是認為地面上的一切響動飛機上都能聽到——

她挑起用美國蜜絲佛陀(maxfactor)牌眉筆畫得很彎的眉毛,對葉蓮:子說:「顧太太,請你哄哄她。她哭得這麼響,日本飛機在上面聽見了,還不往這兒扔炸彈?」

鄒可仁是美國哈佛大學留學生,又遍游歐洲,因此不似父親以及東北很多老財主那樣刨個坑把錢埋在地下,而是買了美國股票。鄒家本是鄉下小門小戶的人家,有位親戚卻是一股「鬍子」的老大,沾黑道的光,花錢買了稅務局的一個小官。這個肥缺讓鄒老太爺很快撈足了錢,之後又買通省里,當了被服廠廠長、二十世紀初,中國人像世界人一樣,好像對打仗有著特殊的嗜好。回想一下二十世紀初中國軍閥混戰的局面,真像回到兩千五百多年前的春秋戰國,狼煙四起,遍地開花,戰事一茬接一茬。和八國聯軍打,和俄國人打,和日本人打,「鬍子」和「鬍子」打,這個軍閥和那個軍閥打,這些人和那些人打……打仗需要兵,當兵的人也真多,是個男人差不多就是個兵。戰爭興隆.被服廠自然興隆,生意興隆就意味著鄒老太爺財源茂盛。

經營過被服廠的鄒老太爺接受了資本的教育,把鄒家的錢財以及為鄒家錢上生錢的重任.托靠給有了美國學位的鄒可仁。

哈佛大學工商管理碩士鄒可仁有一天突發異想,拋出美國股票,吃進馬來西亞幾個金礦的股票,這一招-炱棋使鄒家財產幾乎賠光。工商管理碩士本不會犯如此低級的錯誤,怪就怪二次世界大戰,如果沒有二次世界大戰,情況不會這樣反常。馬來西亞金礦不久在二次世界大戰中被日本人炸得精光,只剩一座,股票掌握在鄒太太手中,可以想見日後鄒可仁與鄒太太離婚後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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