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部分.5.2

董貴說:「那也差得遠……要不先到顧連長老家住住?你是他家的媳婦,他們家總不能不管,同時也給顧連長寫封信,看他回信怎麼說。」葉蓮子馬上給顧秋水和顧秋水的老家寫了信,一九四O年夏天,顧秋水的二弟到天津來接她們娘兒倆。葉蓮子拿著二太太留下的二十四塊錢,一鼓作氣、沒頭沒腦地投奔了二道河子婆婆家。見到婆婆,葉蓮子就像終於見到親人,甚至覺得和遠方的顧秋水都靠得更近了,進門就跪下磕頭,叫了聲:「媽!」婆婆淡淡地說:「噢,來了。」好像她們不是第一次見面,而是十分不和諧地一起生活了多年。然後婆婆看看吳為,問道:「幾歲了?」葉蓮子說:「告訴奶奶,幾歲了。」

吳為說:「三歲半。」婆婆說了句「個子可不小」,就沒話了。婆婆整天坐在炕上盤著腿吞雲吐霧,小老太太精瘦,方腦袋,不愛說話卻愛罵。炕上有豬又有雞,來來去去。她口沫飛濺地罵了豬之後罵雞,罵了雞之後罵天氣,罵了天氣之後罵莊稼,罵了莊稼之後罵在遠方的兒子:「你這沒有良心的東西,凈顧自己在外頭過好日子,不顧家,不顧爹娘,不顧妻兒……」

罵完遠方的兒子又罵兒媳:「嫌雞上炕?雞不上炕上哪兒?自打一有雞,雞就上炕。小丫頭長虱子怪誰?怪雞?怪豬?豬不進屋進哪兒?這麼冷的天,你當就你們知道冷豬就不知道冷?我和它們睡了一輩子也沒長虱子,看把你們嬌氣的,有本事找你男人去。」

罵完媳婦罵孫女:「你給我住手,拔雞毛幹什麼?啊?看把雞拔得嘎嘎叫。雞蛋呢?雞蛋哪兒上了,啊?你這個小挨刀的,打了?啁?我揍死你,看你還淘不淘?」

她綳著薄薄的嘴唇,使勁擰吳為的耳朵。

雞也不會還嘴,豬也不會還嘴,天氣也不會還嘴,莊稼也不會還嘴,遠在外地的兒子也不會還嘴,兒媳婦也不會還嘴,——只有吳為大叫大跳,又轟雞又轟豬,還跟著地說:「你個小挨刀的……

婆婆說:「你給我揍她,往死揍!」

婆婆說:「有你這麼護孩子的嗎?這孩子長大還不上房揭瓦禍害人!」吳為也說:「……禍害人。」

「你看,你看,話還不會說就會頂嘴了。」不知道婆婆哪兒來的一肚子氣。豬也沒氣著她,雞也沒氣著她;公公一天也不說一句話,和豬、和雞差不多;葉蓮子也沒話;——只有吳為說著天上地下的孩子話。

婆婆說:「這孩子真像她爹,將來也是個惹是生非的傢伙。十六歲上就跑了,一去不回頭,連信也不打一封,不問問他娘他爹死啦還是活著,你倒是說說自己是死了還是活著也行啊!我還當他死了呢,也忘了我還生過這麼-個兒子……不承想就塞給我個媳婦和孫女……」

說著婆婆的眼睛向葉蓮子一刺,那目光一定非常銳利,要不銳利就沒法穿過糊在眼睛上的那堆眵目糊。

然後把三尺長的煙袋往炕沿上敲了敲,就像兵營里吹了熄燈就寢號,敲完煙袋一眨巴眼,兩道銳利的目光就被她關進了眼皮,立刻就睡著了。

她一睡著就不能罵人了,院子里安靜下來,甚至有點寂寞了。連豬連雞都不叫了,好像全想趁她不罵人的時候趕緊歇口氣。葉蓮子這時候就駕輕就熟地熬豬食、剁雞食,這套技能她從小就熟悉。

她一面用柴火棍攪和著大鐵鍋里的豬食,一面怔怔地想,她真的去過那麼遠的地方嗎?

進過城,看見過汽車、火車、洋房、自來水?

生過孩子,結過婚?

只有虱子才能把她從愣怔中咬醒。原來她走了那麼多路,不過是繞了一個大圈,又回到原來的地方。婆婆醒了。婆婆睡覺就和雞婆一樣,雞婆一蹲就睡著了,一眯瞪就是一覺。婆婆也是一會兒一眯瞪,一眯瞪就是一覺,醒來就嚷嚷:「人呢,人都哪兒去了?」「我見您睡著了,就去熬豬食了。」「誰說我睡著了?誰說我睡著了?」吳為說:「奶奶睡著了。」她嘟起嘴學奶奶打呼嚕。

「胡說八道,你們別以為我睡著了,你們乾的什麼事全在我眼皮子里裝著呢!」

吳為想,奶奶的眼皮一定很大、很大,可以裝下很多東西,跟著院子里就熱鬧起來,豬們又開始到處亂竄,雞又開始斗架或者下蛋。

公公說:「別往心裡去,她要不罵人幹什麼呢?這也是她的活汁。」

怎能不往心裡去?兒子們全都散了出去,家裡又沒地,全靠公公給人打木器過日子。鄉下人誰老打木器?城裡人打木器也犯不著尋訪這個窮鄉僻壤的鄉下木匠。

他們也窮啊,就是他們有收留她的那份心,也沒有那份力。

晚上,每當葉蓮子挨著雞婆們睡下,聽著雞婆們在夢中咕咕、嗅著雞婆們的穢氣,就會想她和吳為連雞婆都不如……雞婆還能給婆婆下蛋呢,她們不但不能下蛋還得吃婆婆家的口糧。

可是等她帶著吳為決定離開婆家時,老太太的臉卻抽巴了,小髮髻在她的腦袋上一搖一顫地抖著,「兔崽子,只管撒種不管養……六親不認哪!」

當吳為說「奶奶再見」的時候,婆婆臉朝炕里歪著,也沒轉過臉來看她們一眼。

她們就這樣地離開了二道河子。公公送她們上火車站。穿過高梁地時公公說:「你大伯就是在這塊高梁地里讓日本人活埋的……老二呢,卻給日本人幹活兒,就是一家人長短也不齊。」高粱還是那個高梁,看不出埋過活人的樣子,沒多長個穗兒也沒少長個穗兒,「你男人呢,說是干著反對日本人的事……」神情之淡就像說著別人的事而不是自己兒子的事。葉蓮子說:「爹,您回去吧。」

「路上不安靜,我得把你們送割火車站。來,讓爺爺背一會兒。」

他背起吳為,往上顛了顛,吳為兩隻厚厚的手就熱烘烘地勒著他的脖子,他有了貼著自己血脈的一種感動。可是她們這就往火車站去呢,火車一會兒就要把她們拉走了,兒子在的那個地方和天邊一樣,孫女一走也和去了天邊一樣。一個山屯裡的老人,覺得凡是屯外的地方都和天邊一樣了。

他又想,兒子也好孫女也好,一旦到了外邊就和自己沒關係了,自己就像沒有過這麼一個兒子和這麼一個孫女。

人生在世,虛虛實實,一晃就過、一晃就過地倒騰著多少人和多少事。

可他也沒對葉蓮子說,要是在外頭混不下去就回來吧。

直到火車開了,冒著一串白煙越走越遠,他才往家返。又走過那高梁地,他才想起剛才還背著孫女呢,一轉眼就成了過去。葉蓮子回到天津後,董貴說,還是到香港找顧秋水才是正經。

是啊,包家是回不去了,就是能回去也不能回去了,一個女人怎麼不靠自己丈夫老靠他人過日子?要是她不知道丈夫的下落還好說。

又沒錢,再不去找顧秋水,只有上街討飯了。

董貴擔心得不行,柔弱的葉蓮子怎麼上路呢?出了事他怎麼向顧秋水交代?

葉蓮子卻鐵了心,說:「我行。」事到如今,不行也得行了。

董貴老婆說:「唉,換第二個人都不敢去,就是男人也不敢。」

而且他們一直沒有收到顧秋水的回信。

董貴左想右想:「還是一步步來比較穩當,先到江蘇淮安落腳,那是一一二師駐地,你父親還在那裡,看看情況再做到香港去的打算。就是去你父親那裡一路也很危險,一個孤身年輕女人帶著個三歲多的孩子,又沒個伴兒,還要經過日本敵占區、汪精衛的敵偽區……」

葉蓮子頭也不抬,還是那句話:「我行。」

董貴先去打聽南下路線,然後前前後後對葉蓮子交代了幾遍,在哪兒-下車,在哪兒換車,換什麼車,到什麼地方找什麼人聯絡,最後聯絡人會送她到一一二師的駐地……葉蓮子一遍又一遍默記在心。

又幫葉蓮子賣掉僅存的鐲子。這隻金鐲子自顧秋水走後葉蓮於就沒有戴過,只在夜深入靜吳為睡著之後,才拿出來套在手腕上細細端詳,這一端詳就像和顧秋水相會了一番……為了千里尋夫,現在只好把它賣了。賣了鐲子,董貴又帶她到銀行兌換了通行於各個占區的貨幣,買了火車票,送她們上了去徐州的火車。

董貴是一千個、一萬個對得起顧秋水的囑託了。

葉蓮子從來沒忘記過董貴對她的關照,常常對吳為念叨董貴一家的情誼,可是他們從此一別再沒見過面,雖然二十年後也就是七十年代,他們都住在北京西直門附近。

本以為解放以後是窮人的天下,可是他們又有了別的煩惱,在幾十年的風風雨雨中,他們不得不丟掉人和人之間那份溫馨,去奔他們的日子。

直到葉蓮子去世後吳為才找到他們,董貴和他的妻子都還健在。

吳為一進門,他們就老淚縱橫地說:「你媽太不易、太不易啦,你能長大也是太不易、太不易啦……」

他們相對無言,只能不停地流下濃縮著他們一生辛酸的淚。回家之後,吳為激動地對胡秉宸說到與董貴的會面,胡秉宸只待答不理地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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