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部分.4.2

小老頭兒不再多說。這肯定是好人家的女人,卻落到比他還不如的寒磣。貨挑上的東西本就不值幾個錢,她還這麼不能決斷。

誰說無言的等待不是一種壓迫?葉蓮子非得買點什麼不可了,看準最便宜的棒糖說:「就買塊棒棒糖吧。」

小老頭兒收了她的錢,卻從貨挑里拿了兩塊棒棒糖給她。她說:「不,我買一塊。」小老頭兒說:「那塊算我送給孩子的。」

葉蓮子紅了臉,小老頭兒這是周濟她哪!

平白無故怎能接受他人的施捨?若回說不要又駁了人家的面子,負了人家的一片心意,只好再給小老頭兒一個大於兒,說聲「謝謝您的好意!」抱著吳為趕緊走了。

吳為用兩隻手抱著棒棒糖,自己吸吸溜溜嘬一口,再往葉蓮子嘴裡送一口。葉蓮子不嘬,她就擰來擰去地叫道:「媽媽——」現在,只剩下這十個月大,靠大人照料的孩子反過來照料自己、體貼啟己了。葉蓮子擰不過吳為,只好嘬一口。她和吳為就這樣在大街小巷裡轉來轉去,抱著棒棒糖,你嘬一口、我嘬一口,然後再抹一下眼淚,算計著董家吃完飯才往家走。日子越過越艱難了,轉眼到了三八年春末,偏偏吳為又出了麻疹,葉蓮子沒有經驗,還以為她患了感冒。

董嫂過來一看,說:「哎呀,這孩子出麻疹呢。你看看,連眼睛裡都是疹子了,趕快給她捂上,不能受風,受了風就不好辦了。」

葉蓮子懂得太晚了,吳為可能還是受了風,發著燙人的高燒卻不哭不鬧。吳為從來不是個聽話的孩子,可是一旦生病或是遭遇大事,反倒比什麼時候都安靜。過不了幾年,人們更會在另一場大難中,見識五歲左右的吳為那令人難以置信的鎮定。

葉蓮子只好變賣結婚時顧秋水送給她的那隻手錶,不到絕路的時候,她是不會賣這隻表的。

到了當鋪才知道,那隻表不過是個樣子貨。樣子貨是給人看的,真到賣錢的時候卻值不了多少錢。十足的顧秋水作風。拿著那點錢,她才能帶著吳為求醫。

聽說法租界有個好大夫,葉蓮子終於懂得出麻疹不能受風,用小被子裹著吳為,從河南中國地到法租界去。她雇不起洋車,也得節省每一個大子兒,誰知道給吳為看病需要多少錢?

開始沒覺得吳為有多沉,只顧急著往前趕。越走越沉:原來裹得緊緊的小被子也越走越松,差不多拖到了地上。被子絆了她的腳,差點讓她摔一跤。她驚出一身冷汗,——可別再摔了孩子!

到了這種時候,就看出從小沒吃過一碗乾飯,如今又喝了一年棒子麵粥的厲害了。

越到後來她越得時時停下,蹲在地上重新裹緊吳為身上的小被,用牙齒叼著被子的一頭,兩手匆忙地裹緊被子的另一頭,還暗暗提醒著自己:「可別受風,可別受風!」

她走一步就念叨一句,還有多遠,還有多遠呢?實在抱不動也走不動了,真是一根電線杆、一根電線杆地往前挪啊。將近三十歲的葉蓮子,即便有病也沒有看過醫生,以為只要錢花了,又有法國租界的大夫診治,吃了法國租界大夫的葯,吳為很快就會好起來。可吳為就是高燒不退,呼哧呼哧喘息著,隔著被子都能感到她冷不丁的一個抽搐。葉蓮子把手伸進被窩摸一摸再摸一摸,吳為身上的肉是越來越少了,到了後來,連襠都瘦抽抽了,連最不容易見瘦的屁股都瘦沒了,連眼睛都不睜了。只有鼻子兩翼,展飛似的一L一鼓、一L一鼓,十分賣力。

看著吳為扇動不已的鼻翼,生過四個孩子,也照料過四個孩子出麻疹的董嫂說:「可不得了啦,這是『扇脈』呢。不行了,這孩子不行啦!」

葉蓮子那原本秀美的臉,立刻被老天爺這一拳頭砸變了形。她向董嫂轉過臉去,嘴裡喃喃地說了些什麼,可是董嫂和董貴都沒聽懂她說的是什麼。她那歪歪扭扭的下巴,著實讓董貴心酸,就說:「別著急,我知道近前有個老中醫,聽說很靈。我去找找他,事到如今,死馬當活馬醫吧。」算是吳為孽緣未盡,吃了老中醫的葯,慢慢緩過來了。

後來吳為常想,當時葉蓮子幹嗎非要拉著她,不讓她走呢?要是讓她走了,不但她好了,葉蓮子也好了。吳為這一病之後,葉蓮子再也沉不住氣了,她不再躲在屋子裡,時不時就抱著吳為到董家串串。把吳為往董家炕上一放,吳為就乖乖地在炕上爬來爬去,自己跟自己玩,從來沒有尿過董家的炕。

那時的吳為根本不尿床,尿床是以後的事。

葉蓮子不聲不響地等著,看準董嫂不再忙活的時候才開口說道:「您說,我們南南他爸什麼時候才能回來呢?」董嫂知道什麼,又能回答一個什麼?也不懂得去包家問問,一問也許就能問出所以然。

葉蓮子也不一定期待一個回答,她只是受不了獨自心焦。說罷又有點後悔,這不是膩煩他人嗎?便做出一個笑臉,不好意思地說:「瞧,我凈拿這些事難為您。」

為了表明不會再膩煩董嫂,她搖著懷裡的吳為唱道:「雲兒飄,星兒耀耀。海,早息了風潮……。愛唱歌的鳥,愛說話的人,都一齊睡著了……」可是唱著唱著,又哭了。

董嫂嘴裡雖然勸慰葉蓮子「人活一世哪有不著急的」,晚上卻對董貴說:「放在誰身上誰不急呢?沒錢過日子呀,就是省著花也不行啊!你沒看見嗎,她連窩頭都吃不上?我看她們娘兒倆是沒法兒過了。」

董貴說:「是啊,她還以為打仗是一兩天的事,只要挺過這一陣子,顧連長說話就能回來呢。」

董嫂說:「包師長把人家男人帶走了,包家問也不問他家裡的,顧太太是老實人,又不懂得去找包家。這樣下去哪兒是頭?你得和他們老爺子說說,不能眼瞅著她們娘兒倆餓死吧?」

董貴就去見包老太爺。說:「顧連長跟著包師長走了,他的家眷沒錢過日子呀,您老看怎麼辦呢?」包老太爺在東北軍里是出名的仗義之人,很痛快地答應著:「當然應該管,等我進去對大奶奶說一聲。」吃齋念佛的大奶奶回說:「一一二師的人多了去了,您管得過來嗎?」

包老太爺從大奶奶房裡一出來,口氣就變了。

董貴想,這就不對了,一一二師的人都有官有職,人家找包家幹什麼?顧秋水不同,是包師長把他帶離了軍隊,說秘書不是秘書,說聽差不是聽差,前前後後三年多,現在又把他帶走了,人家太太孩子飯都吃不上了,怎麼能不管呢?

一看沒了希望,董貴又去前院找二太太。

董貴從小跟著包家,知道上上下下人的品行,比來比去,還是覺著-二太太對人有些同情心,也是在包師長面前說了算的人。包老太爺為幾個兒子各蓋了一所宅第,兒子們的宅第相通又不相通,各有獨正小院,各個小院又都通向老太爺的大院。

出身「鬍子」的包老太爺,造的房子卻很西化,連地下室傭人的廁所也是抽水馬桶。五十多年後吳為舊地重遊,這些房子還很結實地活著,只是被人糟蹋得面目全非。住客換了一代又一代,卻沒有一戶與包家有關。她睃巡著一張張陌生的臉,凄然地想,住客啊,你們為什麼與這棟小樓毫無關係?

人們冷而不善地注視著吳為,有人問道:「你是來收回產權的吧?」

吳為說:「我哪裡有房產?我是這裡傭人的孩子。」

二太太這才想起顧太太近幾個月給她寫的信,字寫得不錯,信上寫著每月的開支,房租、米、面、油、鹽什麼的,婉轉說明了自己的困境。於是她說:「既然我丈夫把人家男人帶走廠,咱們不管不像話。讓她們娘兒倆過來吧,起碼吃住不用開銷了。」想了想又說,「不必對她多說刊-么,就讓她住傭人的地下室吧,飯也跟著她們一塊兒吃。」董貴想,這不成了包家的傭人了?人家正經還是連長太太呢。又想,不管是不是傭人,總比揭不開鍋強多了,現在只能這樣。葉蓮子就這樣來到二太太家。

剛到來時二太太還算客氣,高興的時候,還能給吳為一塊點心,吳為哪裡吃過點心?為這個,一歲多點的吳為,就知道眨巴著小眼睛,討好地看著二太太。

二太太喜歡孩子,特別吳為剛學走路,搖搖晃晃像個小鴨子。每天吃過晚飯,二太太就在院子的沙堆旁逗著吳為學走路。她蹲在一頭,讓吳為站在另一頭,招著手對吳為說:「過來,過來呀。」

沒想到下面的傭人比上房的主人還像主人,溫媽先就給葉『蓮子來了個下馬威,指著葉蓮子帶來的兩個皮箱說:「哎喲喲,這哪兒是來服侍人的,瞧瞧您的大皮箱,我還以為是哪家少奶奶來串親戚哪!」

劉媽就說:「溫媽,別那樣兒,誰沒有個為難的時候,人家要是不難能走這-步?誰知道誰將來怎麼樣,給自己留個後路吧。」她還常常勸解葉蓮子,「往開了想,天無絕人之路,別在乎那些人,你吃的又不是她們的飯!」

為這幾句話,葉蓮子挂念劉媽一輩子,老對吳為說:「絕望的時候哪怕幾句安慰話呢,也讓你覺得有了活頭兒。」

二太太的日子也漸漸不如從前。到了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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