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部分.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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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天劍一行在東北軍劉多荃軍長幫助下,以東北軍的名義向鐵路部門申要了三節車皮,將全部軍械從武漢運往西安。

人員及輕型武器留在西安,裝有大型武器的三節車皮,開往東北軍騎兵軍軍長何柱國的咸陽留守處,進入火車岔道,作為何柱國的軍需物資封存車上,派有衛兵看守。

何柱國曾任張學良將軍侍從官,張學良將軍待他不薄,後來蔣介石許了他一個省長也就成了蔣介石的人。可是包天劍沒有別的辦法,非指望他不可,因為攜帶這些武器前往延安肯定會被國民黨扣壓,只能日後通過何柱國想方設法運到延安。

在西安八路軍辦事處得知,包天劍一行離開漢口次日,策動他們投奔共產黨的王副軍長冊被蔣介石逮捕,後來犧牲在渣滓洞。

他們帶著四箱手槍奔赴延安,行至距延安七八十公里的甘泉,由於路面翻漿,汽車不能行駛,只好徒步。四箱手槍存放甘泉八路軍某連連部,留下顧秋水一人看守。半個月後路面情況有所好轉,顧秋水才將這四箱手槍運至延安。

顧秋水到達延安時,包天劍和隨行人員已人延安中國人民抗日軍政大學學習。

那些用鐵片窩的圓盤子,還有盤子里盛的干豆角、黃豆芽、炒辣椒,倒也難不住包天劍他們。

畢竟城裡還有個小館、館裡賣有肉片燒豆角、雞蛋炒飯,西紅柿炒雞蛋更是不錯。

除了包天劍顧秋水-行,小館很少有人間津,彼時大家都沒錢,所以顧秋水常被抗大女同學拉去「打土豪」。兜里還有幾個錢,又是第一游擊縱隊參謀長,看上去比土八路有些滋味的顧秋水,簡直成了護花使者。女人們對他也都興趣有加,不知是否因為少見或根本沒有見過貴族,都把顧秋水叫貴族,怎知道這個貴族卻是個假冒偽劣。但是除了浪漫成性的劉采雲,沒有哪個女人對他認真,假戲真作不過為了蹭個下小館的機會而已,談及婚嫁,自然還是「嫁漢要嫁司令員,輕裘、白馬、勤務員」。

說起來實在令人汗顏,與那些真正為生計所迫不得不對男人巧笑倩兮的女人相比,一個肉片炒豆角或西紅柿炒雞蛋,就能讓一些革命女青年對顧秋水這個軍閥的乏走狗、老走狗不但秋波頻送,甚至為嘴傷身。可這並不妨礙她們日後道貌岸然地斥責成了「包二奶」的女人或建立在金錢基礎上的兩性關係。

讓包天劍沮喪的是不斷發生在自己人中的灰色事件。

有個團長,抗大畢業後派往前線,只因為沒有馬騎,忍受不了徒步行軍之苦,沒到前線半路上就跑了。

與顧秋水同在抗大學習的一個團長,受不了三五九旅南泥灣式的開荒勞動,走了、隨後兩個營長也跟著溜了。說是受不了筋骨之苦,其實是看不到前途。所謂前途,就是共產黨將來能給他一個什麼官職。猜不透,更等不及。最讓他們不能適應的是「連咳嗽一聲都有人彙報」。如果包天劍和顧秋水想說點什麼,就得趁到城裡下小館的路上解決。就連對小館裡的堂倌都不能掉以輕心,誰知道是不是共產黨的探子?

一期期學員轉眼就從抗大畢業,學員們從抗大畢業後就要上前線,上前線就得帶武器,——取回存放在咸陽的大型武器,便提到日程上來。

派誰去?其他人沒有那些可以利用的社會關係,學生出身的又幹不了.只好派顧秋水。

於是顧秋水不得不到偏關,請求駐守那裡的何柱國,以向偏關運送物資為名.從咸陽派出汽車,將包天劍留在咸陽的大型武器運往延安。因為向偏關運送物資必得經過延安,那些武器在延安卸下該是順理成章。出發時顧秋水根本不知道偏關在哪兒,什麼手續也沒有,只帶了一個八路軍臂章,就跟著做買賣的驢馱子,見村進村,見店住店,出延安往北奔榆林。驢馱子連地圖都沒有,也不知道路線,只能按大致方向前行,所幸顧秋水當過軍人,尤其在夜晚,可以依靠星象不時校正前進的方向。

過榆林後顧秋水離開了驢馱子,獨自一人在沙漠里走了兩天,每天急行軍一百八十里,伴隨他的只有自己時現時隱的影子。

正是暑天,特別是太陽當空,連影子也縮進腳掌的時候,只剩下沒完沒了的乾渴。放眼四顧,黃沙漫漫,哪裡有水?他渴瘋了,明知無望,卻禁不住挖井那樣在沙地上刨了起來。漢刨多久就沒了力氣,十個手指也磨破了皮,體內最後那點水分似乎也在瘋狂的刨挖中蒸發凈盡……就在於渴得頭頂冒煙的時候,他刨的那個坑裡居然慢慢滲出些水來!顧秋水撲身在地,像一隻飲水的牲口那樣,一頭扎進那個不大的沙坑,懷著對於渴的仇恨,舔吮著沙坑裡的水。

不知道是真是幻,那摻著沙子的水,竟如瓊漿玉液。

從理論上來說,坑裡滲出的水應該清涼才是千真萬確。不過他的幻覺也不為怪,那從沙漠深處滲出的水,能說不是沙漠彌足珍貴的精血?

顧秋水不但被乾渴折磨得頭上冒煙,也從此仇恨上千渴,並添出毫無節制飲水的不良習慣。但對他的沙漠孤行,卻無怨無尤。

行至綏遠一帶,顧秋水看見了長城,或不如說是看見了長城隱約在沙漠中的殘骸。

顧秋水有時相當多愁善感,不知讀者是否還記得當年他愛戀葉蓮子的時候,寫紿葉蓮子的那首酸鹽假醋的詩?一瞧悴扶病一登樓,放跟天南地北頭。鸚鵡洲邊芳草綠,江山無處可埋愁。

這樣一個顧秋水,面對長城的殘骸怎不興嘆?

自出世那天起,它可不就束手待斃,被這無定、無由、無來、無度、無骨的沙漠曠日持久地隨意揉搓、折來折去……它的血肉早已被歲月和沙土吞食,剩下的不過是偉乎其大的脊樑。

誰能見到它死亡(又是如此窩囊)的過程?世人看到的只是那個被他們叫做「悲壯」的結局。

顧秋水突然對沙漠頂禮膜拜起來,——有什麼武器,能體現這樣一種於無聲處將不論多麼偉大的生命蝕滅的陰鷙之力?

零落在沙漠中的牆磚如長城散落的遺骨,拂去牆磚上的封沙,磚上既沒有燒鑄窯匠的姓名,也沒有契明來歷、身份的文字。它們和那條隱約在沙漠中的脊梁骨一樣,既沒有得到過文人騷客的吟唱,更設有得到過顯揚,連一莖細草的點綴也沒有,就這樣默默地,無怨無悔、枕戈待旦地守衛在遙遠的邊關,永遠等待著一聲再也等待不到的軍令。

狂風驟起,沙漠的褶皺如波濤般地洶湧起來。失水的沙漠竟如暴雨,如海濤般地轟鳴著,呼天搶地地傾訴著對水的思戀,詛咒著水的慳吝。

暴躁的狂風終於息怒了,洶湧的沙漠之濤重又凝固起來,暴雨、海浪之聲也漸漸消沉下去,本該奏出號角之聲的沙漠,反倒十分不合襯地嗚咽起來……

當比長城還偉大的太陽,最後也不得不墜人荒漠時,狼們開始了夜的詠嘆。

它們就像聽到了口令,嗥聲四起,顧秋水陷入了狼群的包圍。作為一個軍人,他連一件貼身的武器都沒帶。延安的子彈是金貴的,每顆子彈都必須拿到前方去,他只好赤手空拳面對不知多少只隱在暗處的狼。他甚至無法確定將自己的後背朝向哪一方,哪一方似乎都是它們的眼睛,在暗夜中冥火似的流閃。但是包天劍的那些武器合該貢獻給共產黨,身負重任的顧秋水,才免於將自己的血肉之軀貢獻給狼。

在一個沒有星光的夜晚,顧秋水迷了路,荒原上甚至沒有一盞燈火,何談人家?

當地人都住在叫做「下沉窯」的窯洞里——在平地上挖個凹陷的方形大坑,再向四壁橫掘出窯洞。窯洞冬暖夏涼,窯門上下有碗口大的風洞,四季敞開,空氣對流。進入那個大坑要經甬道,沿很長的槽形坡道下行,待豁然開朗之後才到達類似南方民居天井的院子當中。那片開闊之地做曬場軋碾之用,略有傾斜以利排水。塬上乾旱少雨,如遇暴雨,雨水將順著微微傾斜的地面和溝線,流人十幾或是二十幾米的滲水井中,積蓄起來,用以備旱,飲用水井另闢在門側的窯洞中。如此,夜行的顧秋水當然看不到燈火,找不到人家。直到他一腳踩空掉進溝里,摔到人家的柴垛上,才聽見狗叫,才找到人家。在窯洞里過了一夜,吃飽喝足之後,按照老百姓的指點才走到神木。

何柱國在神木有個後方辦事處,這才打探到何柱國駐在那個叫做「左雲右玉」的地方。「左雲右玉」聽起來何其美妙,這種本該留在天堂的地方,怎麼會落人這荒涼所在!

聽說顧秋水一天可以行軍百多里,那個後方辦事處又讓他帶了不少文件給何柱國。

顧秋水在何柱國那裡住了一宿,當夜兩人吃了一頓飯,喝了一瓶白蘭地,指點了一番江山,回憶了東北軍的當年……之後何柱國慨然應允將包天劍留在咸陽的大型武器運到延安,臨行時何柱國又給了顧秋水五十塊錢,說:「延安很困難,這點兒錢可以下下小館兒。」

回到延安後,這筆錢很快就被人——特別是女人,「打土豪」吃光了。

他帶著何柱國簽發的如結婚證書那樣大的一本護照,上面寫有什麼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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