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部分.3.2

田放不明白他們為什麼會離散:「……我在那根電線杆下怎麼等也等不來你們,又不敢離開,一直等到天黑,連我也內急起來,只好到廁所去方便。明知你們早就離開了廁所,還是在廁所里找了又找……只好先找小店住下,第二天又到火車站找你們,還是找不到,在報紙上看到這個為抗戰培養報務人員的無線電訓練班,心想只要抗日就行。不如先來應聘,一邊干著一邊繼續尋找你們。」

胡秉宸問:「你具體的工作是什麼呢?」

田放說:「為他們調試電台。」然後附在他耳邊悄悄說道,「別聽報紙上吹的那一套,這裡名義上是無線電訓練班,實際是個特務機關,復興社的背景,頭子是魏大銘。它的前身就是早先設在上海戈登路的那個野雞學校……前不久訓練主任還打算姦汙一個女學生,她不幹,上弔死了。不少人開始外逃,有四個人逃了出去,又被魏大銘抓回來槍斃了,其中有兩個可能你還認識,是咱們學校上兩屆的。我因為是技術上的主力,暫時是逃不出去了,不過我不會放棄尋找逃跑的機會。」

胡秉宸聽了一驚,好險。

飯後,他們各自回到下榻的地方。可是胡秉宸沒有閑著,而是馬上趕到八路軍辦事處,把田放反映的情況彙報給負責接待他們的那位軍人。

那位領導人說:「再去找找你那個同學,讓他弄部電台給我們。」

依了胡秉宸的託付,田放果真給他弄了一部小電台。田放和胡秉宸都是大學足球隊的隊員,田放是中衛,胡秉宸是前鋒,二人在球場上一直配合默契。這部小電台,無疑又是田放給胡秉宸的一記妙傳。這對優秀組合併未到此結束。

當胡秉宸輾轉到重慶從事地下工作時,在武漢一不小心掉進虎口狼穴的田放也調位重慶,成為國民黨「軍統」特務機關電訊系統的一名高級工程師,因:為復興社本就是「軍統」的前身。

一九四O年國民黨第二次反共高潮前夕,十月前後,上級領導要求胡秉宸查清國民黨「軍統」機關設在重慶的電台位置、技術裝備情況。

這項任務非常棘手,不深入「軍統」去摸,根本不可能知道,他只好去找田放。此時已是「軍統」電訊系統高級工程師的田放,深受「軍統」重用,對胡秉宸的背景也十分瞭然,他若產生賣友求榮的邪念……可這也是完成任務的惟一途徑。

胡秉宸打探到田放的住處,又摸清了他的出入規律,趁他在家時闖了進去。

見到胡秉宸,田放欣喜而熱情,看不出什麼不祥的徵兆。因為家裡還有其他人在場不好多談,胡秉宸說:「好久不見,咱們是不是找個地方好好敘敘?」田放毫不猶豫地答應了。

那個晚上,胡秉宸還原舊時裝,在鏡子前踱來踱去,一一審視著自己的襯衣、領帶、背心、西服、襪子、皮鞋,不禁發出一聲墨痕斷處的輕嘆。是惋惜?是讚賞?是告別?是重逢?是「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真是無以名狀。

沒想到,在七星岩下的大三元酒家與堂兄胡秉安狹路相逢。兩個人毫不躲閃地注視著對方,可又並不趨前相認,並且誰也不為他們敵意的對視和沉默感到些許不安,就像一對劍客只能倒在劍下卻不能躲避。胡秉安僅僅掃了一眼,就掃出胡秉宸的狼狽。在他人看來,胡秉宸那套穿著可能中規中矩,可什麼能逃過胡家人的眼睛?光線暗,看不出西服的領口袖口是否磨損,但顯然已經泛色.而且式樣過時;至於領帶更是不倫不類。還有那些最能暴露窮酸的細節,好比那雙皺皺巴巴裹在腳上的襪子……咽呀呀,真是慘不忍睹。不知胡秉宸從哪裡湊來這套衣服裝點門面,真是難為他了。已經調過頭的胡秉安忍不住又回頭看了看胡秉宸,無論如何還算儀錶堂堂……這套軟塌塌的舊西服居然能戳起來,還不是因為衣服里的那個人。這哪裡是胡秉宸穿衣服?這是衣服穿胡秉宸啊!怪的是胡秉宸竟然把這些破爛穿得有滋有味,真是辱沒胡家門庭。胡秉安不禁暗嘆一聲:唉,花架子,整個兒一個花架子!胡秉宸,不論你多麼爭勝好強,如今你不過是個地攤上的二手貨了。與胡秉安遭遇讓胡秉宸想到了於工作的不利;他現在只好鋌而走險,不論是公是私都不能走開。

二房的胡秉安可以說是胡家的敗類。

開銀行,假倒閉,將儲戶的錢全部黑吃,胡秉宸奶奶的錢還不是這樣被他騙去?

沿海港口被口本人先後佔領,與外商貿只剩下中緬公路這條通道,胡秉安又在中緬公路上大發國難財,從仰光將內地奇缺的通訊器械、西藥、化妝品、高級衣料、玻璃絲襪等等,經昆明、貴陽運到重慶,一本萬利脫手轉賣。沿途私搭「黃魚」,兼帶販賣煙土……因為與龍雲的秘書長勾結,還可以弄到官價外匯和貸款,加上軍隊押車,更是萬無一失。

說不定今晚吃到的海鮮,就是胡秉安的公司從印度飛越駝峰運來的。胡秉安那張臉是越來越俗了,瞧瞧,即便在晚餐桌上也捨不得褪下他那身獵裝……

胡秉宸越發相信,一個人的面相、氣度,絕對會隨著不義之財的積累、蠅營狗苟的行為而變異。胡秉安,你就是在成色九十九的金水裡打幾個滾兒,也還是一個二道販子啊!

當胡秉宸這樣潔身自好地打量著胡秉安的時候,根本想不到幾十年後,他會唆使芙蓉與胡秉安的兒子攀親;讓到香港訪問的吳為,為他打探胡秉安兒女的下落,希望他們能邀請他到香港一游;最後竟與胡秉安的後人在內地聯手經營起房地產。

日本投降後胡秉安去了香港,靠開賽馬場並在賽馬上做手腳發了起來,成為香港黑社會的一個頭子,逢年過節,香港的舞女、影星都來磕頭。

女人要多少有多少,哪個都比表姐綠雲出色,更不要說在美女排行榜上獨佔鰲頭的老婆。胡秉安從來設有把胡秉宸對綠雲的「入侵」當回事,也沒有遺憾過與綠雲的分手。女人嘛,好比與燕尾服-同配置的那副手套,雖說不可或缺,還不是說脫就脫,說戴卜就戴上!

說到胡秉安的死,可以說是得其所哉。在最後那個生日宴會上,胡家在港所有成員前來祝賀,場面之大之盛,可說香港之最。他放開左擁的美女右擁的老婆,拿起刀子切開了生日蛋糕,放卜切蛋糕的刀子就中風倒去,並且是舒舒服服地倒在沙發工,而不是倉促不堪地倒在地板上,姿態安洋;衣衫平整,四肢鬆弛,口眼正位。

彌留之際,胡秉安既沒有懺悔一生的罪過,也沒有什麼不舍和遺憾。

也許在那一瞬間,他想過胡家的歷史,想過胡家上上下下的許多人,但不知想沒想過他永遠的對早——那個身體力行,將縱橫上下幾十年中國當代史思考了一輩子的胡秉宸。這個胡秉宸到了晚年不頤養天年,行腔照板曼唱「夕陽無限好」,反倒孜孜以求著書立傳,妄圖對中國當代史作一番反思和總結,又因種種原因半途而廢,故鬱鬱寡歡……

即便想到胡秉宸,恐怕也是作為最後一次較量,豈有他哉!在與胡秉宸的最後較量中,胡秉安認為自己至少打了個平手。只見他收劍的時候說:「這輩子享盡榮華富貴,真沒白活。」

這是後話。

酒過三巡,胡秉宸抓住敘舊時機,暗示了田放在武漢送給共產黨的那部小電台,多少有點似是而非的脅迫。

放下酒杯,田放無言地沉思起來。方才還如早上八九點鐘的向日葵,朝氣蓬勃挺著的脖子,即刻就如傍晚六至八點的向日葵,心灰意懶地耷拉下來。

胡秉宸想:壞了!

沉默了好一會兒,田放才說:「小老弟,咱們自大學時代就兄弟般相處,在校足球隊里我是中衛,你是前鋒——一個少見的、幾乎能把每一記妙傳人球的主力鋒線。因為你具備一個優秀前鋒的素質:精神集中,嚴謹不苟,不言放棄,判斷準確,臨門冷靜……同樣,這種素質也適用你現在乾的這個買賣。我是你球藝的忠實崇拜者,熱愛你流暢簡潔的盤帶、鬼斧神工的過人、神來之筆的爆發、挾雷攜電似的射門……可你剛才這麼說話,是不是有點兒小瞧我了?

「幾年不見你怎麼變成這個樣子?如果不是因為你一下火車就上廁所而後咱們走散,你可能就和我一起進了這個魔窟,我也可能和你一起聽了那位記者的演講而後去了延安,這真是誰也掌握不了的命運……用不著這樣和我說話,也用不著提武漢的事,就是武漢那檔子事,當時我也可以不做,對不對?

「如果把武漢那回事比做一場足球賽,我不過又當了一次中衛,小電台就是為你中傳的一個球。不必多說了,你我角色早已註定,我會再給你一記妙傳,但不是因為你的威脅,而是共產黨的確比國民黨好,也是我這個中場對這場球賽的最後貢獻,因為我很快就會逃離這個魔窟……」

胡秉宸什麼話也說不出來,並非因為認識了自己的輕薄,而是無言以對。他想起田放不知多少次的妙傳和他平實的球風,如果說文如其人,那麼一個人在足球場上的表現也可以說是藝如其人了。田放將「軍統」電訊系統的情況毫無保留地告訴了胡秉宸,詳細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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