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部分.2.3

一腳邁進門後,卻忘了自己急煎煎地敲門是為了什麼,一時怔怔地站在那裡。

「回來了?」繼母問。

這才想起揣在懷裡的燒餅,「媽,這是給您買的。」她有點擔心繼母會拒絕,想想,那雙具有極大穿透力的眼睛,是怎樣穿透門板又落實到她身上的吧。

可是繼母親親熱熱地拍打著那四個燒餅,說:「喲,還熱著哪。」轉過臉來就刺了葉志清一眼,葉蓮子哪兒來的錢?還不是葉志清背著她給的。

葉蓮子也就知趣地退了出去。如果沒有被打人過另冊、或無權無勢、或寄人籬下諸如此類的經驗,是不大可能了解「知趣」這種狀態的。對於有著這些經驗又想保持最後一點體面的人來說,「知趣」,真是一塊再好不過的遮羞布。

而後就是一個銅板一個銅板為攢學費而奮鬥。為了攢學費,葉蓮子一次又一次咽下對女學生裝的追求。上不了中學,穿一穿那套女學生裝也好。她多少次在想像中穿上那件月白色短褂、那條黑布裙、那雙白棉紗襪子和那雙黑色帶襻鞋,或是那件月白色竹布大褂、那雙白鞋白襪,別叫旗袍,一叫旗袍就上了檔次,就更不能說明葉蓮子那點虛榮的渺小。

這套女學生裝其實花費不大,可她始終沒能穿上,直到出嫁後還讓顧秋水給她做了一套,可是那張面孔已經不同。如今繼母將婚嫁提上葉蓮子的日程,她的中學之夢只好徹底破滅。

不管坐在人力車上的女人是不是葉蓮子,顧秋水正是由於這個誤會得以認識了葉蓮子。

在濃香甲溢的花草堆里,寡淡的葉蓮子真像渾吃海喝後那杯解渴的清茶。可是別忘了,清茶不過是清茶,解渴之後,渾吃海喝還是大部分人的最愛。

有人對他說:「……那是師里葉軍需官的小姐,和孫連長住一個院子。」

他就騎著自行車來到那個有棗樹、柿樹,還有碌碡的小院,不把自行車支在孫家窗下,而是支在葉家窗下。在請君人瓮的辦法上(不說追求女人),顧秋水和胡秉宸有著同樣的天分。

從此,葉蓮子的窗下就多了一道風景。這道風景一旦進入-個待嫁女子的視野,就別有深意。

軍人會騎馬倒沒什麼希奇,尤其在「鬍子」起家的東北軍里;相反,會騎自行車,就非常地時尚。

葉志清既希望葉蓮子有一份好日子,也巴不得遵照老婆的意見,抓住機會把女兒打發出去,但卻看不慣這個招搖的師里有名的花花公子。據他所知,顧秋水就在託人向他提親的當兒,還在和項連長的太太偷情。於是葉志清說:「我們家姑娘還小,不急著找婆家。」

顧秋水也看不起葉志清那個小矬胖子——總是眥著一雙滴溜圓的眼睛,不但用滴溜圓來證明自己所言所行的金科玉律,還用它為自己的狗屁不通壯膽。

如果葉蓮子不是因為還有一難,也許不會孤注一擲。

父母還在壯年,不論夜晚或白天,她都得多加小心,否則就會一頭撞見令人尷尬的事情。她不明白,並不窮困的父親為什麼不肯多租一間房子,或許還擺脫不了全家一張炕的老家習俗?她能躲到哪兒去?怎樣才能有一方自己的空間?父親和繼母絕不會把自己永遠留在家裡-,倒不是她這個負擔的斤兩問題,那個時代,哪兒有女兒不出嫁的道理?可是嫁誰呢?她著急,她實在著急啊。

與史嶠的那場夢,美則美矣,卻是「昨日之日不可留」。

也許等到老大不小,父親會把她嫁給哪個吃喝嫖賭五毒俱全的軍人當填房,好比死了太太的王連長。史嶠之後,她怎能甘心那樣一個出路,反正是無路可走,只好碰見誰就是誰。比比那些軍人,顧秋水也算是出眾……機不可失,時不再來。盤算來盤算去,葉蓮子只好硬起心腸放下史嶠。逃亡意識更使她知道應該怎麼辦。而且一辦到底不能拐彎,就寫了一張紙條塞進父親的口袋,很簡單的三個字:「我願意。」葉志清看到這張紙條,想到了女大不可留的老話,是啊,木嫁顧秋水又嫁誰呢?看看周圍的軍官,比顧秋水更不像樣的很多,又不能回鄉下給她找一個丈夫,最後只好同意了這樁婚事。

葉蓮子那張「狗急跳牆」的條子,被傳說得沸沸揚揚,誰也想不到,少盲寡語的葉蓮子能如此驚世駭俗。

他們很快訂了婚。訂婚不久,顧秋水就隨包天劍到湖北「剿匪」去了。

在鄂豫皖剿匪總司令張學良的指揮下,東北軍一一二師沿平漢鐵路布防,意在消滅羊嶁洞一帶共產黨徐海東部。但徐海東部全部轉入地下隱蔽,保存實力,暗中發展,根本不與他們接觸。

給葉蓮子寫信就成為顧秋水枯燥軍營生活的惟一樂事。他最大的業餘愛好,就是把小說名著或是唐詩宋詞里的句子改頭換面;然後寄給葉蓮子或與朋友吟唱。這種偷梁換柱的手藝,顧秋水不但比當時的,甚至比以後從事這個買賣的販子高明許多。

由於駐在武漢南湖,顧秋水還寫過這樣一首詩——

憔悴扶病一登樓,放眼天南地北頭。

鸚鵡洲邊芳草綠,江山無處可埋愁。

非常的張恨水,非常的文明戲。

如果再仔細搜尋一番,說不定就能在哪首唐代七律或五言中找到他們的孿生兄弟。

那時,他可是風華正茂啊。他有什麼愁?他有什麼病?不過附庸風雅而已。

換了史嶠,絕對不做這樣的販子。

所以說,比之與史嶠的邂逅,葉蓮子對這場婚姻帶有明顯的目的性。有一個細節也許能說明點什麼。不論婚前婚後,她從未對顧秋水說過「我愛你」這種熱情澎湃的字眼。只是後來才把這個偶然碰上的婚姻,漸漸當做一個女人原來的夢,並很實際地將史嶠收藏在哪個午夜夢回之中。

相信葉蓮子這種嫁雞隨雞、嫁狗隨狗的女人,最終也會習慣地愛上顧秋水,製作出一份相應的情愛。在吳為看來,葉蓮子竟然能為這個相當功利的婚姻自造一份情愛,並為這個自造的情愛痴迷一生是太不值得了。不像她對胡秉宸的愛,不論結局如何狼狽,如何使她難以自圓其說,至少她得到一個求證:如果不和胡秉宸結婚,他將永遠是非人間的一顆星。

其實吳為對胡秉宸的愛,不也是一份自造?在一定程度上,連胡秉宸都是她自己造出來的。

不久,葉蓮子隨父親調防至漢口與蒲圻之間的咸寧,顧秋水則跟隨著包天劍轉往蒲圻駐防。這也是為什麼婚禮的前一天晚上,葉蓮子要隨繼母先期到達蒲圻,並下榻在蒲圻城隍街馬永和客棧的緣由。

一向苛刻的葉志清為葉蓮子的婚禮拿出不少錢,並特地讓繼室帶著葉蓮子到漢口採辦嫁妝。

顧秋水沒有與她們一同前往,也沒有下榻於同一家旅館,而是先到武昌住下,與她們約好在漢口會齊。因為他的左腳長了雞眼,疼得不能沾地,走路一瘸一拐,他不願在葉蓮子面前出醜。到武昌當晚,就到旅館附近一家澡堂,讓修腳師傅將左腳上的雞眼挖掉,第二天才和她們見面。這位修腳師傅的手藝非常之好,顧秋水腳上的這個雞眼,自一九三五年早春挖去從未再犯。有關此行的深刻記憶,與其說是因為婚娶,不如說是因為這個修腳師傅的高超手藝。如果葉蓮子非要自作多情,別人又有什麼辦法?

葉蓮子和繼母在繁華、開滿小旅館的民權路找了一家旅館住下。

第二天一大早,他們就在國父孫中山先生銅像周圍,即那簡明扼要地概括了國父政治主張和革命精髓的民族、民權、民生三條路上往返來回,購買了毯子、帳子、被子、兩隻樟木箱子等結婚用品。這是她第一次和一個男人共計未來。她是那樣急切,毫不猶豫,縱身就跳了進去。綢布莊里有現量現做的裁縫。她拉起一塊又一塊衣料,在身上比來比去,對裁縫說,這裡瘦一點,那裡長一點……在那裡做了三件旗袍(現在可以不必說「大褂」而可以說「旗袍」了):一件淺粉鑲深紅邊的緞旗袍;一件淺灰上有紫灰小花葉,鑲淺灰邊的綢旗袍;一件淺黃上有灰色小碎花,鑲淺黃邊的綢旗袍。按照時興的樣子,身長三尺八,領子上橫有三個直盤扣,大襟和側身則為花盤扣。手藝之好,讓二卜世紀末的女人緬懷追思,望洋興嘆:如今再也找不到這樣的好手藝啦!據說二十。世紀未有一部香港影片《花樣年華》,一度再現這種手藝的輝煌,但也只能作為博物館的收藏,再不可能「飛人尋常百姓家」了。很多事物只能屬於一段時間,甚至一個瞬間,那個時間、瞬間去了,它們也就隨之而去,想挽留也挽留不住。

其中兩件綢旗袍,葉蓮子選的都是小碎花圖案,顏色的過渡也很講究。從未有過一分錢自主權的葉蓮子,如何培養了自己的審美趣味?只能說源自她的母親,也就是墨荷的遺傳基因。

不管女人的服飾如何變來變去,葉蓮子認定小碎花圖案不變。

喜歡小碎花圖案的女人是柔弱的、內斂的、忍辱負重的、欲言又止的、文雅的、優雅的……可惜,優雅常常只能用來欣賞而不能用來享用。它們沒有大紅大綠的宣洩、大酸大辣的痛快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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