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部分.2.2

史嶠十分合襯葉蓮子的心意,特別他的泰然從容,讓她感到他的長衫下有個如母雞孵小雞那種溫度的懷抱。自小在陌生人中流落、討生活的日子,似乎就此可以結束了……連葉志清也很中意史嶠。

可不知道為什麼,他們的關係進展得很慢,尤其在那個戰亂時代。戰亂時代就像信息時代一樣瞬息萬變,如不抓緊機遇,馬上就是另一番天地。他們循規蹈矩、慢慢騰騰,終於走到具有決策意義的那一天。史嶠帶著葉蓮子到東單青年會參加了一個什麼聚會,會後帶她到了東安市場,問:「喜歡不喜歡吃涮羊肉?」葉蓮子隨著就點點頭。

史嶠在東來順樓上要了個雅座。點菜之後葉蓮子就端坐那裡,看著史嶠捲起袖口,微微弓著身子,拿著小勺在二十多個作料碗中挑來挑去,給她配涮肉的調料。

銅涮鍋上來了,小火星子噼噗地爆著,真有點過年的氣氛。

史嶠也不說話,只管把一片片羊肉放進涮鍋,又把涮好的羊肉一片片夾在葉蓮子的調料碗里。

葉蓮子說:「你怎麼不吃?凈給我夾了。」

他這才放下筷子沉思了一會兒,最後對葉蓮子說:「蓮子,有件事情早想對你說,當然,我應該先徵得你父母的同意,可是……你的情況不太一樣,我想先知道你的意思,然後再和他們談……

你覺得和我在一起高興嗎?如果不高興也不要勉強。如果……」他握住葉蓮子的手,「如果你害羞也可以不回答。」

懦弱的葉蓮子在關鍵時刻並不懦弱,在以後亡命天涯的漫道上,將有無數機會證明她在這方面的爆發力。她聲音很低卻很果斷地回答道:「高興……」

見葉蓮子通紅了臉,史嶠馬上攔住她的話,說:「那好,我們吃飯吧。」他吃了很多,還讓跑堂兒添了一次酒。

吃完飯天就黑了,史嶠拉著葉蓮子的手送她回家。他的手大而厚,像一片暖雲覆蓋著葉蓮子。

之後,葉蓮子就耐心地等待史嶠來和父母談話。可是史嶠忽然就沒了消息,問表哥,表哥也說不出所以。

很長一段時間,葉蓮子都以為那天晚上她有什麼地方舉止失措,令史嶠不滿意,所以他才不辭而別,一走了之。但她實在回憶不起自己到底什麼地方不得體。她突然一驚,也許他得了什麼不治之症,表哥在瞞著她……便鼓起勇氣到大學去找史嶠。

史嶠的莫逆胡秉寰,不得不代替史嶠面對這個溫婉的女子,除了心中埋怨史嶠辦事不妥之外,又能怎樣?史嶠同樣對他不辭而別,他也許比不上眼前這個小女子傷心……可他和史嶠畢竟是莫逆,如果莫逆都能這樣,還有什麼是可信的?

燕子樓空啊……

他不相信史嶠是利用他。但胡秉寰作為一個澹泊致學、深藏若虛卻又悲天憫人的人物,他的宿舍被史嶠們時以談論佛經、歷史或詩社活動的名義,作為聚會場所,恐怕也是在所難免。他們不僅與他談天論地、索引尋蹤佛學方面的心得,有時對他也不甚迴避,彷彿他既是他們當中的一員,又不是他們當中的一員。卻不知為什麼,從來不曾有人嘗試動員他參與其中。

對早已將人世看透且無邊寂寞的胡秉寰來說,史嶠的離別讓他再一次感到人生無常,身不由己。

他當然能夠想像史嶠去向何方,所以更為史嶠憂心,如史嶠這樣一個被動的人,根本不適合政治,不像他的二弟胡秉宸。

二弟胡秉宸如很多人一樣,對生活有種主動出擊的精神,所以是個大路貨。可史嶠不是,史嶠是被動的,不論什麼時候,不論什麼事情,都是如此。如果不是這樣,他和葉蓮子的關係可能早有定論。

即便像二弟那種主動出擊的人,難道就能改變命運的軌跡?

二房一位堂兄,被二弟胡秉宸叫做敗類胡秉安的大哥,黃埔一期的學生,共產黨員,參加南昌起義後被派往洪湖蘇區,歷任要職。

一九三一年,王明當權,下令成立湘鄂西中央分局,毛澤東同鄉夏曦任中央代表。三月,夏曦到洪湖蘇區之後,以肅反為名,大量殺害紅軍指戰員。他的保衛局局長江奇,指鹿為馬,指誰是特務,中央代表夏曦便調查都不調查,即刻便殺。南昌起義後剛剛加入共產黨的賀龍,根本沒發言權。

這位時任紅三軍參謀長的黃埔一期堂兄,被誣為「改組派」,與萬濤、潘家辰、柳直荀等三十多人被趕至廣場,江奇一聲令下,三十多名打手各提硬木棒一根,舉棒便打。亂棍之下,鮮血四濺,腦漿崩裂,骨肉橫飛,慘叫之聲撕心裂肺。

等到後來查清江奇為國民黨內奸時,開闢根據地的骨幹幾乎已被殺光。

荒唐啊,荒唐!

黃埔一期堂兄的墓,據說就在湖北荊州。

二房的人對此諱莫如深。但胡家人人知道,特別是一弟胡秉宸。

他的遭遇並不讓胡秉寰感到十分痛絕,在胡秉寰看來,信仰不過是一種疾病,就像愛情。愛情是什麼?是每個人一生中必不可免要出的那場麻疹。

胡秉寰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幾十年後,與黃埔一期那位堂兄一起被江奇亂棍打死的柳直荀,榮幸地進入毛澤東的詩詞《蝶戀花》,詞中有句「我失驕楊君失柳……」

不明就裡的讀者,以為柳直荀烈士與毛澤東第一任妻子楊開慧烈土一樣,是被國民黨殺害的。

而「楊柳輕飈直上重霄九」一句的靈感,不知是否來自柳直苟等烈士臨死前的冤叫、慘叫?

這是後話。

史嶠難道就抽不出一點時間辭別?即便重任在身,也可以把事情做得更為圓滿,何況是對這樣一個本就柔弱不幸的女孩子?

也許這樣結束更好?早晚會是這個結果,史嶠反正已經身不由己。

「進來坐一會兒吧?」胡秉寰對低頭站在宿舍門前的葉蓮子說。

雖然冒昧到了極點,可葉蓮子顧不得了,她非常想要知道史嶠的下落,就側身進了門。

房間很暗,一抹清寂聚聚散散,如幾縷沉香繚繞室內,散淡著一種風息浪止的安帖。葉蓮子突然有一種靠近史嶠的感覺,可她仍然不知如何說起,「我來看看史先生,他……很久沒有他的消息,我有點兒擔心。」她抬起眼睛,那是久無依賴又逢絕望的眼神;胡秉寰的心重重往下一沉。誰也不知道胡秉寰對葉蓮子說了些什麼。但與胡秉衰會面後,葉蓮子的傷痛里多了一些沉思,並且不再企盼與史嶠的重逢。

幾天之後胡秉寰回了家。

上到母親房間,叫了聲「娘」,就站在一邊看母親弈棋,從她手腕上那隻顫悠悠的玉鐲看出,她對舉在手裡的那枚棋子猶豫不決。

他看了看棋盤說:「黑子輸了。」

母親隨意放下剛才還在猶豫不決的那枚棋子,盯著棋盤說:「自己跟自己下棋,輸贏都是自己。說是知己知彼,百戰百勝……可我自己怎麼勝得了自己,又怎麼算是勝了?」

.「你怎麼回來了?」她抬起頭來,看著一襲灰布長衫、身材頎長的大兒子,淺笑了一下。可不,他站在那裡,端的就是一個「朴」字。可又不是「樸素」那個「朴」,如果非要用「樸素」來概括,就會缺斤短兩。是「古樸」的「朴」嗎?也不是。是「樸拙」的「朴」嗎?也不是……

整個兒就是一個「簡約」。「簡約」是美中極品,因為沒有半點裝飾,只能真刀真槍,來不得半點假。

「看看。」胡秉寰答道,他不知母親怎麼又轉而微笑了。「吃過晚飯了嗎?讓底下人給你做點兒什麼,大概還有隆福寺白魁老號的燒羊肉。」

「不必,我已經吃過了。」

「姑婆來過了,說是請你給金家小姐題個扇面。」

「娘題不是更好?」

「同樣是寫字,我就是消遣,你就是學養。還是給人家小姐題一個吧。」

消遣!唉,母親當然有許多消遣之道……這可能就是胡秉寰在決定「回老家看看」之前一定要向母親稟報一聲的原因。父親在家更好,但是父親經常不在,他也不必為此特地等候父親的歸來。

母親不像別的女人,丈夫一旦有了外室,就以吃齋念佛超脫自己的煩惱。她說那是對佛的不敬,她要是念佛就誠心誠意地念,而不是因為走投無路。大概這也是她常常自己弈棋的原因。

「知道了。」胡秉寰沒說題也沒說不題,「娘,我想回老家看看。」

「不是就要畢業考試了嗎?」

他靜靜地站著,沒有回答。

母親也不再問,但仔細看了看胡秉寰,有點過於仔細了,「走前要不要到療養院看看你三弟?」老三也是鬼精靈一個,所以得了肺結核而且老不見好。想想幾個秉性各異的兒子,哪個都不像是她生的。

胡秉寰想了想,說:「時間不長,回來再去看他吧。」

母親事後回想起來,越發覺得老大的妥帖沉穩,事情到了眼前也不讓她覺得他不會回來了。所以聽到胡秉寰失蹤的消息,母親沒有過分悲傷,無論胡秉寰選擇什麼,她都覺得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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