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部分.1.2

只是到了老年,本以為過去的一切卻不期然地顯現,在「過往」冷不丁的襲擊下,胡秉宸竟有些許的悵惘,就讓活動在文化藝術界的吳為替他尋訪表姐綠雲的下落。

吳為問:「想不想再見見她?」

他卻回答說:「不,不想。」

打聽來打聽去,曾經在他生命中留下深刻痕迹的表姐卻不知所終。

革命即將勝利,胡秉宸和白帆的關係卻再次亮起紅燈。

有時他半倚在二樓洗澡間那隻美國造的浴盆里,盤點著他和白帆間的一筆筆舊賬,推算著白帆在他和另一個男人之間的房事日期,以確定楊白泉到底是誰的兒子。這種盤點和推算絕非妒忌而是不甘——在表姐綠雲那一回合上對白帆五條件投降的不甘;對卓爾不群的自己,居然被白帆這種極無晶位的女人戴上一頂綠帽子的不甘……

一切雖已雲消雨散,畢竟舊地重遊,斷夢殘燭,難免思念故人之幽情。盤點起這些舊賬,更會念起為他地下工作提供諸多方便的姨夫和表姐,往往發出一聲嘆息,與白帆分手的打算也就再次泛起。上海戰役打響之前,中央卻指示上誨地下武裝不搞起義,胡秉宸的思路與之不謀而合。應該說胡秉宸不是一個「左」傾機會主義者,他認為武裝起義的條件並不成熟,蔣介石是的坐鎮上海,上海市及其外圍共有國民黨兵力幾十萬,而由他指揮的槍支不過幾百,力量如此懸殊的武裝起義難以取勝。然而他卻沒有預計到,這一紙命令將使他這個地下武裝的領導人在一定時間內找不到自己的位置,幾乎被擱置起來。

上海於一九四九年五月二十七日解放。

那天凌晨,上海市內已經聽到炮聲,地下黨組織派胡秉宸去和解放軍接頭。

雖然解放軍已經進入蘇州河南,國民黨軍隊卻還佔據著蘇州河北,從上海大廈居高臨下封鎖著白渡橋。

當胡秉宸接受這個任務的時候,沒有人向他交代如何渡過幾十挺機槍封鎖的蘇州河,到了河那邊找誰,有沒有可以幫助他的人……

就在這種情況下,胡秉宸隻身渡過蘇州河,並與解放軍接上了頭。

「你是怎麼找到解放軍負責人的?」除了吳為,幾十年來從未有人問過胡秉宸;他是如何完成這個任務的。

胡秉宸回答說:「那還不容易,哪兒有電話線哪兒就有級別比較高的領導人。我順著電話線走,一找就找到那個團的團長……」這讓吳為更加敬仰不已。

只有她那樣的腦袋,才會問出如此幼稚的問題。她怎麼不問問胡秉宸,在與死亡的多年周旋中,他是否感到過艱難,感到過孤獨,感到過孤掌難鳴?是否有過被遺忘的傷感?……

而後胡秉宸來到地下市委指定地點,與其他地下工作同志會合,從此地下工作轉到地上,地下黨以及胡秉宸的地下工作歲月,至此成為歷史。

胡秉宸也就帶領手下人馬,擔當起保衛新上海的任務。

不久之後,應變任務漸漸減少,接收工作走向正規,胡秉宸領導的地下武裝也就完成了歷史任務。他們摘下了臂上的袖標,交出了自己的槍支。

其時百廢待興,上級領導不分晝夜地異常繁忙。說起來讓人難以置信,他們像是忘記了這樣一位得力幹部和他手下的核心成員,任他們撂在那裡,不說安排任務,就連一個前進方向也不曾指引。

屢建奇功、艱苦卓絕、長期工作地下的胡秉宸及他領導的核心成員,此時卻不知如何插進地上那支排得密密實實、浩浩蕩蕩、滾滾向前的隊伍了。

前不久還是「天將降大任於斯」的胡秉宸,滿腔的革命熱情和滿身的革命能力也就不知如何發揮,只好上不著天、下不著地地懸掛在了半空。

好在胡秉宸既是頑強的也是機動靈活的,自力更生地把自己和手下人放在了某個崗位上。

從胡秉宸的安排就知道,他對「形式」的意義了解頗深。好比行頭,從來不是細枝末節。地下時期越隱蔽越好,頂好比老百姓還老百姓;如今轉向地上,就得讓人一眼看出是共產黨,而且是頗有來頭的共產黨。

但是被革命擱置一旁的胡秉宸無處去領解放軍軍裝,只好弄來一堆國民黨軍裝,撕下領章、肩章,要大家(包括他自己)各找一套合身的穿上,——儘管那套不倫不類的軍裝使他們看上去很像國民黨俘虜或起義部隊。當胡秉宸將國民黨軍裝這樣改頭換面的時候,真有點虎落平陽的悲涼,他是幹這種事的人嗎?

即便穿著那套改頭換面的「軍裝」,胡秉宸仍然顯得英姿勃勃,就像他常說的那樣,「不論處於何等艱難境地,自己不能先垮。只要自己不垮,最後總能找到解決問題的辦法」,然後就領著這支奇裝異服的隊伍,向一家大飯店奔去。

他不知從哪裡聽說,上級領導正在那裡召集接管幹部會議。他們是不是接管幹部?沒人明確。可是他想,不管是不是,反正去定了,如果他們再不記著自己,怕是沒有人會記著了。

大飯店在舊日的上海非常著名,曾幾何時,那裡正是胡秉宸與表姐綠雲一夜銷魂之地。唉,想想也不過是幾年前的事。

7

表姐綠雲,本是胡秉宸最看不起的、二房那位胡秉安的未婚妻。胡秉宸從沒想要挖胡秉安的牆腳,更何況胡秉安對他還有救命之恩。

一切都是命運的安排。

幾年前,胡秉宸奉上級之命前往上海,動員一位與胡氏家族有著密切關係,又在社會上舉足輕重的人物支持革命,上海之行自然落腳在姨父家裡。

約會那天,胡秉宸請表姐綠雲陪同前往。

雖然女人常常被社會和男人視為禍水,就連開明如胡秉宸者,與吳為婚後一旦發起威來,也會對吳為發出這樣的千古指責。可是女人往往又是革命活動的最佳掩體,好比很多革命者都會有個假太太,有時還會弄假成真,從革命同志變為革命伴侶。

進入那棟花園洋房之前,胡秉宸再次留意了周圍的情況。進入花園洋房之後,除了玄關那裡坐著一個黑頭黑臉的男人,沒有其他異常,但他還是警惕有加。好在約會之前早已來此觀察多次,知道二樓陽台下就是花園後門,後門又通向四通八達的小街。

剛坐下不久,突然外面有個女人喊「沖茶廠黑頭黑臉的男人立刻闖丁進來,按著腰上的大板帶,一言不發地看著他們,胡秉宸也噌的一下站了起來。綠雲表姐就像訓練有素的地下工作者,馬上靠在胡秉宸肩上,鶯聲燕語道:「四爹爹哎,我們下個月八號就要訂婚丁,你一定要來參加我的訂婚式哦!」事後回想起來,連胡秉宸都懷疑,畫畫的表姐果真只是個畫家嗎?

四爹爹一臉茫然,綠雲的未婚夫明明是胡秉安,轉眼之間怎麼就變成了胡秉宸?不過到底是場面上的人,忙說:「恭喜,恭喜。一定要去的,一定要去的。」又轉過臉去對那黑頭黑臉的人說,「這裡沒你什麼事,下去吧,沒人喚你不要上來。」看上去像是四爹爹的保鏢。

回家路上,表姐偏著頭斜睨著胡秉宸說:「說吧,怎麼謝我?」偏偏不是一柄在握、滿眼陰氣,兩片眼皮刀片似的夾著他,從此就得如履薄冰,天天想轍。

表姐的話讓他不無眷戀地想起多年棄而不歸的舊時家園,以及胡家女人可人又可意的大家風範。換了白帆,絕對不是這句台詞。胡秉宸立刻知道,對於他的上海之行,不必費盡心機地再想託詞,只須按照表姐這個調子繼續周旋就是。他垂下頭,從表姐敞得很開的西式領口處,瞥見一道縱深走向的凹處。他的思緒隨著那道縱深走向的凹處繼續深入,一時竟沒有應答。表姐綠雲輕推他一下,這才偃旗息鼓停止他的追擊。對著談不上沉魚落雁,一顰一笑間卻風情流溢的表姐,他不禁將假就假地對她耳語道:「此情此意,怎一個謝字了得?」這句話,要說說得妙,也是真妙;要說說得不妙,也是真不妙。兩個人突然就有點尷尬。

尷尬只是一瞬間的事。尤其那個時代,就連黨內,指手畫腳他人私生活的也不多見,何況是在一個上上下下、前後左右鞭長莫及的地方。

胡秉宸不知不覺就循著老路,找回自小就熟悉卻又久違的關於女人的感覺,重新進入他們那個階層的情愛程序,略為不同的是他陷入了真愛。真是情人眼裡出西施。表姐看上去很像四十年代著名化妝品「蝶霜」的那位形象大使,後來嫁給梁實秋的廣告明星韓青菁女士,說她們是孿生姐妹也有人信。

那一次,胡秉宸在上海的停留並不很久,就在那不多的日子裡,他似乎補足了幾年的虧空,重又恢複為至情至性的胡秉宸,卻又不是從前的簡單拷貝,就像一棵經過多次四季輪迴的樹,樹倒還是那棵樹,到底已經不同。應該說,他已經是個更加成熟的情愛消費者。

他們常常出人不論當時還是二十世紀末都得歸人時尚消費的咖啡館,尤其到了二十世紀末的中國,不但時尚,甚至隆重得像是洋化洗禮。胡秉宸迴避了位於北四川路和竇樂安路交叉處的「公啡咖啡館」,那裡是地下黨的一個活動點,連後來被稱作文化革命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