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部分.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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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果和當初的設想是那樣的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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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那個深秋的夜晚,吳為坐在零孤村丹陽觀山門的門檻上,順著嵌釘在重甸甸、黑沉沉的塬上,如逗號、句號、頓號、驚嘆號、破折號的燈火,九曲十八彎地開始她對塬的閱讀時,胡秉宸正在大別山的一處山坳里,向滂沱大雨中拋灑出一道在膀胱中瀦留過久的穢水。

雖然他的後腰上頂著一桿美國造的卡賓槍,但他還是不失時機地賞鑒了這桿重量很輕,可以連發卻又少見的槍。彼時,部隊里最好的槍也就是日本造,不論誰繳獲了都得上交首長,可以想見,這桿卡賓槍的主人不同尋常。

一九四七年秋季,在大別山的夜色中從膀胱中拋出這一道池物線的胡秉宸,與十年前在零孤村小火車站上吃臊子面相比,已經有了很多改變,僅從他的面相就可以搜尋到不少可供推敲的線索。

但胡秉宸到底是胡秉宸,此時此刻還有閒情逸緻將他那道拋物線修飾得盡善盡美,力求使其顯現出磅礴之勢。一綹顫顫悠悠、弱不禁風的燈光從胡秉宸背後射來,含含糊糊地照射在雨中那道拋物線上,他認為那道弧線果然不負所望。他的眼波,一次又一次拂過拋出那一道拋物線的管子,一副「醉里挑燈看劍」的情態,幾乎對著那道管子贊道:「好劍!好劍!」

遺憾的是那道著意經營的拋物線在暗夜中漸漸迷失了神智,六神無主,摸不著東南西北,無聲無息地墜落在夜的深處,夜就展著自開天闢地以來誰也沒能猜透、誰也沒能玩透的老臉,壞笑起來。

忽去忽至的山風如交響樂中的變調,若即若離地撩撥著兩個在暗夜中較勁的男人。

隱約在夜雨後的山巒,更是陰沉地凝視著這兩個企圖在它地界里一逞英豪的男人。

胡秉宸的拋物線終於走向強弩之末,他不大情願地抖了抖自己那柄「好劍」,做了一個收勢垂下。這把「好劍」本該收入國人叫做遮羞布的布兜里,但此時只能將它垂下,因為胡秉宸已被剝得赤條條絲縷不掛。

曾幾何時,胡秉宸還在零狐村小火車站上為吸食麵條的動靜一陣尷尬,如今卻赤條條在另一個男人的瞠目下,從從容容將如此私秘的事情辦得如此堂皇!張口也能瀟洒地來個「操他媽』』或「媽了個x」,早已擺脫文明的羈絆,向直白的表達靠齊。看起來胡秉宸已進入了革命的熔爐。可他端著那柄「好劍」的最後幾抖,連自己也不覺地抖出了深藏的不屑。

胡秉宸對那道拋物線的唯美要求,與硬邦邦頂在後腰上的那桿卡賓槍不無關係。

戰士趙大鎚也早已不必這樣硬硬地頂著胡秉宸,但有一種深潛的、說不清的恨意在作祟。

這恨意源於一起事故。

戰士趙大鎚前不久還在班長的崗位上,最近才削職為兵。就在胡秉宸到來前不久,中央派來了一個情報交通,等待甄別期間由趙大鎚看守。趙大鎚凡事積極主動,看守之外另加一輪審問,二話不說,先將來人吊起打個半死。

老資格的情報交通一路智闖國民黨圍追堵截,關關化險為夷,卻沒想到在自家人的小河溝里翻了船。他無奈而又惱怒地對趙大鎚說:「你這樣對待中央派來的情報人員,將來是要負政治責任的!」趙大鎚是個重證據輕口供、從不意氣用事的人,閑閑地問:「有證據嗎?」

『當然有。」情報交通拆開衣袖邊線,從折邊里抽出小紙一條。

趙大鎚接過一看,不過是張白板,自視甚高的趙大鎚憤怒了,「你個雜種操的,敢拿一張白紙唬老子。」三下兩下就把那條小紙撕了。

情報交通連聲叫道:「不能撕,不能撕,在火上烤一烤就能看到字啦!」

趙大鎚參加革命若干年,自覺學問已然了得,而「你這樣對待中央派來的情報人員,將來是要負政治責任的」威脅,也激發了他比試一下的用心,他哂笑著說:「你以為老子不懂?字都是寫出來的,哪裡聽說烤出來的?」

什麼叫做「秀才遇見兵,有理說不清」?這就是最具權威的解釋。

這個妄想拿著一條小紙矇混過關的傢伙,不是特務又是什麼?班長趙大鎚甚至站都沒有站起來,坐在那裡,反手一槍;老資格的情報交通員腦袋就開了花。

直到上級機關追問起來,優秀班長趙大鎚才不得不削職為兵,那份機密等級為「三根雞毛」的情報,也就這樣無影無蹤了。

削職為兵的趙大鎚百思不得其解,那些拿著一個指肚大的小條子跑來跑去的人有什麼了不起?怎麼就能吆五喝六?怎麼級別比他還大,讓他敬神似的敬著?

從那時起,趙大鎚心裡就打了個結。可以想見,如果日後戰士趙大鎚不是死於非命而是坐了江山,那麼在日後一波又一波的政治運動中,將如何對待白臉書生。

胡秉宸犯了一個大多數城裡人或知識分子常犯的錯誤,低估了趙大鎚們的智商,把他們表面的木訥解釋為魯鈍。好比此時,戰土趙大鎚就分毫不差地體會到胡秉宸的挑釁。他站在胡秉宸身後,一直斜睨著胡秉宸引以自豪的那柄「好劍」,輕蔑地暗笑著,那也算男人的物件?!這樣一個長不過二寸、縮頭縮腦的「武大郎」,也敢拿到他這個「西門慶」面前來比試?

趙大鎚沒有讀過紙介《金瓶梅》,但是早從戲曲,特別是地方戲曲中,熟知了男女間的基本操練,掌管哪齣戲可以上演、哪齣戲不可以上演的行當,還要等上二十多年才會出現。

說起來實不足道,趙大鎚對胡秉宸的蔑視也好、敵意也好、不屑也好,不完全像理論上分析得那麼深奧。

杵在胡秉宸後腰上的那桿槍,也就更加下勁了。不要說彼時大別山上這兩位革命隊伍里的戰友,相信同一時刻,世界各個角落都有不少准男人在較量這個拋物線的射程。當他們成長為一個男人之後,不分膚色、國籍、民族、職業、學養……更會互相攀比這一物件的孰優孰劣,用這種辦法證明他們偉乎其大的男人品德。

尤其國人,還會以此認定今後的前程,諸如指點江山、橫掃一切、征服女人的種種潛能,與它的size,也就是尺碼、型號,息息相關。並且認定,即便從全世界來較量,自己也是那個nunmerone。他們的盲目、自大,在他們對這段管子的自戀上表露無疑。而團長對胡秉宸那點情不自禁的尊敬或逢迎,難免不讓趙大鎚對卸去的班長職務回味一番。

胡秉宸與趙大鎚周圍的知識分子不大相同。怎麼不同,趙大鎚也說不清楚,反正他覺得周圍那些知識分子本質上和自己差異不大,而到了胡秉宸這裡,就變成永遠不可能尿到一個壺裡的另類。別看現在「走到一起來了」,可趙大鎚的直覺告訴他,不過是暫時的。

趙大鎚的智商絕對在胡秉宸之上,好比這樣的覺悟,胡秉宸差不多到了此生盡頭才略有了悟。

智商極高的趙大鎚卻不是標新立異的另類。

好比吳為功成名就之後,某次周遊列國與一位財團老闆相遇,他們就人類有沒有一個共同的夢想爭論起來,她覺得「共同」這個標準很難統一確認。

財團老闆卻說:「總能有一個大致的認同吧?比如說富有。」

她翻著眼睛給老闆來了一句:「什麼叫富有?」只是因為禮貌才沒有說出後面的話——你以為像你那樣有錢就是富有嗎?她剋制住自己,換一個說法:「對我來說,一個中等生活就夠了。如果讓我選擇,旅遊寧肯住room或zimmer,(德語,房間之意),也不願住五星飯店;居家寧願住紐約第五大道的地下室,也不願意住地下室上面的房子。有方便的公共交通何必非要擁有卡迪拉克?只要商店裡有可心的衣飾,何必非得請couturier(專門服裝設計師)?更不必日日三餐都去香榭麗舍否則寧可餓死……」說完這番話,她也立馬從一個讓男人興味盎然的女人,變成一個讓男人惟恐避之不及的怪物。

這種轉換她並非沒有感覺,回到家裡回味一下,發現這種情況並非偶然而是一再發生,但就是不明白這種轉換的癥結所在。換了趙大鎚就絕對不會像吳為那樣,寧願住紐約第五大道的地下室而放棄地下室上的豪宅。

吳為要不是裝傻,就是嬌情。

趙大鎚像所有正常人一樣想過一個好日子,至於怎樣才能過上好日子,起始並沒有多少奇思妙想,無非就是有很多的錢財,更要有很多的女人。

有關好日子的奇思妙想,是日漸豐富起來的。

趙大鎚一槍在握之後,首先體會到的是敬畏。其實讓人敬畏的不是某個「人」人跟人差不了多少。讓人敬畏的是人手裡的錢,或槍,或權,或能力……自己雖因槍杆子使用不當受了處分,卻不能損害他對槍的頂禮膜拜。槍不但是他的圖騰,也是很多大人物的圖騰。在未來的歲月里,槍杆子肯定還會發揮越來越大的作用。

以實求實地說,他那個削職處分也與女人有關。.但女人的事不全是他的責任。那天晚上他向房東借了個大盆洗澡,房東是個四十多歲的寡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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