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部分.7.3

可她不明白,為什麼一到傍晚它們就沒有了主意,到處找而又老也找不到落腳的地方。它們在黃昏的暗影里彷徨著,黑潮般地刷——過來了,刷——又過去了。

它們一次又一次投向那些磚窯、樹林、廢塌的廟寺——其中必有一處是它們晚來可以棲息,類似家園的地方——卻好像一次又一次發現自己的失誤,便越來越失控、越來越心慌意亂地聒噪著,從那些磚窯、樹林、塌廢的廟寺上一再驚掠而起。

烏鴉們在尋覓的呼喚中嘶啞了喉嚨。那嘶啞的聲音,在向晚越來越緊的寒風裡,是那樣有苦無處訴地讓她心有靈犀一點通……

烏鴉們肯定不知道,正是它們,在吳為的心裡早早留下了對黃昏的依戀和傷情。

特別在漫天漫地雨水橫流的日子,烏雲和雨水擠迫著它們,重壓著它們,刁難、戲弄著它們,逼著它們在茫茫的天際不停地飛,飛,飛……它們不得不更力D倉皇地撲閃著翅膀,以抖落雨水的重荷……不過一眨眼的工夫,就不得不再次撲閃著翅膀。而那翅膀的抖動,是越來越無力了。除了累死,還有什麼希望?她傷情地想,不知道自己能為人人討厭的烏鴉做一點什麼。她也曾在風雨晦暝的天氣,獨自跑到渭河邊上,偷吃農民種在河灘的花生。雖不是農家的孩子,卻通熟農家孩子一切偷食莊稼的辦法。

她在花生秧上跳躍著。把小身子的重量,一次又一次跺在花生秧上,不一會兒,衣著單薄的她,鼻子上就冒出了密密的汗珠。等到腳下的沙土漸漸鬆動,就拔起那花生秧。那時的土地比現在慷慨,花生秧下長著一串串豐滿的花生。她顧不得抖凈花生秧上的沙土,就坐在潮濕的河灘上,急不可待地把剝出的花生粒塞進嘴裡。滿口立時是新花生的鮮美微甘,還有沙土深層的濕潤氣味。這,氣味從口裡直貫全身,她似乎也變做了沙土下的花生。她嚼得是那樣努力和激動。忽然從地下傳來一陣滾滾的悶響,這悶響帶著沉穩的振動穿過她的全身,沖百會而出。她像是被定住,不知所措地停止了咀嚼,半張著嘴巴,帶著滿腮的沙土,大睜著眼睛四外張望。

這才感到四野是如此荒蠻、空曠。

渭河兩岸,那似乎比空曠更不能窮盡、比荒蠻更不能追溯的塬,威迫地逼視著下方,使她不得不悚然回頭……除了眼前飽經滄海桑田、已然委頓的渭河,再沒有什麼值得塬如此這般地逼視。

渭水陡然黑森起來,在快速層疊起來的陰雲下,翻滾著、絞擰著、洶湧著,徒勞地想要張揚出它們初始的闊大氣象……無奈,它們掙脫不了既是它們馳騁的天地,又是緊鎖它們的鐐銬的河道了。

南北兩岸的塬和橫貫東西的渭河,吸引而又抗拒、仇恨而又痴愛、期許而又絕望地互相擠壓著,揉搓著,廝殺著……幾乎搓碎偶然來到這裡,並偶然看到這惟有上天才能知曉其隱秘的吳為。

在塬和渭河的對峙中,原本遼闊的天地被擠壓得越來越窄,直至糾纏為一體,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地分不清哪兒是塬,哪兒是渭河,更不要說夾在當中,如一粒塵埃的小姑娘吳為。她像一枚化石那樣,摸進了分不清是塬還是渭河之中。從此她獨具一種感動,一種強烈到讓她恐怖的感動。

夜晚,當葉蓮子批改學生作業的時候,吳為就坐在丹陽觀山門的門檻上,向著黑暗凝望。

夜氣凝重而遲緩地在塬上游移著,如無伴奏合唱的尾聲,將熬過一天安危終於安息下來的蒼生,浸漫在它的溫厚中。在她的記憶中,星光和月色並不常常照耀在塬上。想起塬上的夜,總是分不出天地的一脈沉黑,間或在塬的斷層上現出一點暗紅,該是哪家窯洞里的油燈,尖銳地鑲嵌在厚重而沉甸甸的黑暗之中,滿懷無辜,羞澀地傳遞著浮躁的外部世界不可理喻的矜持,倒顯出無以呼應的孤零。

十歲的她,不明不白地嘆出一口氣,又嘆出一口氣。

有什麼能把這一脈荒原的哀傷撫乎?

她從黃土的疊層或裸露的斷層上,漸漸閱讀出而不是塬對她敘述出的,無從裝飾、無從營造、無垠無際,比史前更久遠的蒼涼以及那攝人魂魄的神秘和宿命。她老是想,沉默的塬,最終會和人類算一筆總賬,不過她是看不到了。但每一次閱讀,又毫不留情地讓她明白了何為永不可知,又因這永不可知而生出永不可及,因這永不可及而生出無望,在無望的沉落中,在沉落的鈍痛中,一種大悲大憫向她襲來。

自那時起,她就對古老、不屑、威嚴的塬,有了神秘的認同。

沒有退身之地的她,因這認同而瞭然,而蒼然……終於認可了塬是她們最後的停泊地。

她的背景可不就是塬!

有這樣的塬在下面托舉著她們,難道不是最厚實的鋪墊?

零孤村周際的塬,更是在吳為一個十幾歲的黑夜和葉蓮子融為一體。這並不是說她不知天高地厚地拿葉蓮子的苦難和塬作比,但說葉蓮子是這塬下的一粒泥土、一個細部、一個道具,恐怕還是合適的。那個深夜,她突然對零孤村周際的塬和葉蓮子,想念得不能自己,便獨自一人,半夜搭乘火車從西安返回零孤村。雖然她在零孤村的停留不過幾個小時,還必須在第二天清晨上課之前返回西安。

夜色濃密、結實得可以實實在在把握在手裡。

眼前什麼也看不見,可是她的塬,帶著她上坡、下坡,越過低洼,折過老樹……使她無誤地邁出左腳、右腳,右腳、左腳……

黑暗中,她的塬以一塵不染的純凈包裹著她、護衛著她,並從另一個世界招回許多遠走的靈魂,陪伴、翻飛在她的周圍,使她自小在光明世界中受到的驚嚇消散得無蹤無影。只剩下她對塬、對母親的深刻依戀,這兩件最為簡約不過的情感。如此,她怎能期待與那個對零狐村周際的塬根本不曾人眼的胡秉宸相知又相守?

11

一切似乎恢複了原狀。

在於田的懇求下,由於站長出面說項,還有秦老師的相助,葉蓮子終於得到了下學期的聘書。趙老師繼續教他的地理,吳為也繼續上她的地理課,與過去稍微不同的只有一件事——海上一次趙老師的地理課,吳為就尿一次褲子。

乎心而論,她這個毛病,不能全算在趙老師的賬上。離開顧秋水以後,吳為尿褲子尿床的毛病已漸好轉,可是趙老師的一頓毒打,又把這個毛病打回來了。

如果人們在一九四四年的冬季,從寶雞西城關走過,總能看到一個幾歲的小女孩,蹲在寶雞「工合」辦事處的灰磚牆外,什麼也不做,就是把凍得淌個不停的鼻涕吸回鼻腔里去。

集體宿舍的門鎖著;葉蓮子不能懇求大家:別鎖門啦,天寒地凍,讓小吳為有個避風的地方吧,一個幾歲的小孩子,獨自待在宿舍里,來了強盜小偷,出了事情算誰的?

她又沒有錢送吳為進幼稚園,只能任吳為像只小野狗,在街上東遊西盪。

吳為無處可去,只好蹲在「工合」牆外,和在門房裡當差的媽媽,只隔一扇牆。離媽媽很近了是不是?

每天,每天,她就蹲在那裡,苦等媽媽下班的時刻。那個時刻,因暫別嚴寒、晚飯的可待,可使僵冷的四肢、身體和臉頰在媽媽的揉搓下暖和過來,一個大概叫做家的地方可以歸去,而變得非常具體。那種苦等,才真該叫做渴望,非常具體的饑寒交迫中的渴望。長大以後她學會了一首歌,第一句歌詞就是「起來,饑寒交迫的奴隸……」每當唱起這句歌詞,這些景象和饑寒交迫之感就會重現,更不要說她從兩歲起就當了奴才。於是她愈發唱得投入,莊嚴神聖、滿腔熱血、耳根發熱,可不知為什麼總還是被人歸人資產階級。大學畢業的品行鑒定中,她獨享七個資產階級頭銜,什麼資產階級人生觀、資產階級戀愛觀、資產階級價值觀、資產階級人道主義、資產階級人性論、資產階級文藝觀、資產階級審美觀,將所有資產階級搜羅殆盡,可謂集資產階級之大成,一條條從上到下鋪排過來,整齊對仗,和諧華麗,壯觀浩蕩,一派漢魏之風。

想來不足為怪,不要忘記,吳為還有那樣一位外祖母,血液的顏色可能會遺傳。

四十年代初,寶雞城裡只有一條貫通東西的小街,幾乎沒有樓房。

可是愛好樓房的居民,總是在他們房子臨街的前檐上,砌上幾米高的磚塊,偽裝樓房,以求壯觀。

西北的風很大,有一天大風颳倒了一扇偽樓,一個「工合」同仁的兒子,就被那扇偽樓砸死。

寶雞城實際建在坡上,北城牆便依塬而建,是個牆塬一體的山城。出南城門就是下坡,往坡下走三百多米就是渭河。山上有狼,不僅晚上,也不僅城外鬧狼,狼們有時還會進城,肆無忌憚地在大街上跑來跑去。

葉蓮子親眼見過被狼咬傷的難民孩子,耳部、腮部血肉模糊,他們一般住在城外無門、無窗、無遮擋的廢窯洞里。

一九四四年日本人攻陷鄭州、洛陽後,關中告急,日本飛機說來就來,隨時都會開個不大不小的玩笑,在寶雞城裡扔個炸彈。

葉蓮子無時不在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