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部分.6.1

1

吳為總以為,僅憑她和胡秉宸先後到過零孤村這一點,便和胡秉宸是幾世情緣。雖然胡秉宸到達零菰村時她不過兩歲多;並且還要等六七年之後才能到這裡赴約,但她把這看成是胡秉宸先行訂下的一個約會。根據這一點,她更想人非非地認定,在她和胡秉宸相識之前,他們肯定還在很多地方有過交叉。

胡秉宸此行的目的,是尋找一個在零孤村附近的火車站上做著一份管理工作的同學。利用這個關係,在零菰村落腳,在此根據紅白兩區不同的社會環境重新包裝,爭取同學的資助轉道重慶。

並且從此再也沒有回過延安。

和他同時派往重慶,分頭而去的還有他在大學的同學,一同奔赴革命的胥德章。

不知胥德章一路是否順利?他們能不能在指定的地點會合?

想到胥德章,他不知不覺皺了一下眉。他那顧盼生情、距革命黨人的目色尚有一定距離的眼睛裡,還顯出了一絲精怪。

胡秉宸到延安不過六個月就人了黨,當他從零孤村轉赴重慶時,已是連級幹部。胥德章不大服氣地說:「我在大學的時候比你進步,還是地下學聯的代表,你那時候什麼也不參加,算是落後青年,怎麼反倒比我先入黨?」

對胥德章的疑惑,胡秉宸未置一詞。

在學校時胥德章確實比胡秉宸進步,可是和地下黨並無直接關係。而且胡秉宸估計這與胥德章初到延安、填寫那許多不得不填寫的表格時,下筆千言、離題萬里有關。他不僅填寫自己擔任地下學聯代表之前參加過復興社,也將父親的履歷無一遺漏地列舉,先是國民黨的一個什麼部長,後來又當了汪精衛的一個什麼部長。幸虧表格上的欄目太小,不然連父親幾歲斷奶、幾歲遺精都得一一填寫上。

那時候,他們誰也不懂得不必要的話少說或不說在日後的意義,以為事情一旦說清楚,也就完結。

正像吳為與胡秉宸熱戀時,也曾把「犯有男女關係錯誤」的歷史對他說個明白一樣,以為一旦說清楚,胡秉宸在「可忍」或「孰不可忍」之間有個選擇後,事情也就完結。

胡秉宸選擇的是「可忍」。

她不是沒有這方面的教訓。在鬼都不知、完全可以矇混過關的情況下,為了良心的安寧,她把私生子的隱秘向前夫韓木林做了交代。韓木林選擇的也是「可忍」,結果卻是「孰不可忍」。但韓木林怎能和英國紳土盡度的胡秉宸相提並論?

根本不明白,當男人不再寵愛一個女人的時候,她們已往的風流賬,便永遠是他們的殺手鐧。婚後不久的一次口角里,胡秉宸就出其不意地說:「你知道人家說你什麼?說你是個爛女人,都說我和你這種拆爛污的女人結婚是上了你的當。可我怎麼就鬼迷心竅地和你結了婚?」不費吹灰之力,一槍就把歡蹦亂跳的吳為斃呆了。

這一槍與韓木林二十多年前對她的制裁相比,韓木林可就算得光明磊落。

即使六十年代的美國,輿論對私生子也是不能寬宥的,何況中國?

進入迷茫之前,她並沒有忘記將婚前婚後的胡秉宸放在戥子上稱一稱,也沒有忘記把她和胡秉宸在這場戀愛中的表現放在戥子上稱一稱,「我過去的事從沒隱瞞過你……既然如此,為什麼還以自殺做要挾,逼我和你結婚呢?」。

吳為對形勢的認識太不足了,到了這一步還不明白,胡秉宸能出這樣的惡聲,就是已經把她「下了崗」,雖說她上崗沒幾天。不要說上崗沒幾天,就是上崗一天讓人炒魷魚的事也屢見不鮮。

一個女人一旦被男人下了崗,就不要再提當初那氣壯山河、不計前嫌的許諾,那是萬千寵愛在一身的待遇。如今還揪蘆那種待遇不棘,就不僅是對形勢的認識不足,還是對自己現時身價的錯誤估算。而且她這一戥子,稱得是太狠,太分毫不讓了。

既然她把「言必信,行必果」視為做人的一個原則,難道就不懂得像胡秉宸這樣一個優秀的男人,更會執著於這個起碼的做人原則?

萬萬不能以此斷定,胡秉宸這樣說就是露出什麼「嘴臉」,實在是事出有因。

自胡秉宸和吳為邁出婚姻登記所那扇門的第一秒鐘起,他的良心就開始不安,雖然比吳為稍稍晚了一點。吳為則是從葉蓮子手裡接過那個登記結婚不得不用的戶口本就開始了。這樣的婚姻,前景如何看好?

這是他邁進婚姻登記所那個門檻之前萬萬沒有料到的。變化就在一瞬間,真是太奇妙了。

儘管胡秉宸對吳為多次控訴白帆對他的殘酷折磨,一旦和吳為結了婚,白帆就成了一個戰敗者,國人歷來有「哀兵必勝」之說。何況胡秉宸若不在暴怒狀態下,基本善良或說是很善良。。

輪到胡秉宸和吳為離婚的時候,根據他提出的那些離婚理由,吳為不免猜想,當初他對白帆的指控到底有多少含金量?難怪他會良心不安。

其實離婚何需理由?一個合則留不合則去,就是對所有不解或好事者的回答。如果當事人或旁觀者都能接受這個規則,人們可能就不會為了達到離婚目的或不離婚的目的那樣糟蹋自己。

而且與白帆辦理離婚手續時,他們曾「約法三章」,不得與吳為結婚,正是白帆同意離婚的前提。儘管「約法三章」的目的是違約,一旦違約成為現實,不得不對白帆和老戰友們承擔騙取離婚的責任時,胡秉宸卻不敢直面脫去外衣的自己了。良心上的不安,深深地折磨著他。胡秉宸又是個喜歡遷怒於人的人,在遷怒他人的時刻,自然把吳為當做始作俑者來仇恨,並且用這個仇恨不斷熬煎她。

他們自己也沒料到,這個歷盡艱險來之不易的婚姻,到如今卻變成了商場里優惠顧客的一張折扣券一買又沒有什麼值得買的,放棄又不想放棄。這樣的婚姻,前景如何看好?

吳為又怎能理解胡秉宸出言不遜的苦衷?

自他和吳為結婚後,老戰友們十有八九不再和他來往,最忠實於他的一個秘書,也再沒有登過他的門,他們恥於和吳為這樣的女人為伍。作為一個被人前呼後擁多年的人,胡秉宸為這個婚姻,失去了多少他最看重的、他人的恭敬?只是在和吳為離婚、和白帆復婚後,他才從這種被老戰友、老下級們畫地為牢的孤立中解放出來。那位秘書和老戰友們,才重新恢複和他的關係。

那次口角很可能不是平地風雷。

芙蓉走後,胡秉宸突然興師問罪:「昨天晚上芙蓉來,你為什麼跑到隔壁去看電視,不好好陪陪她?你利用完了人家,就不理人家了是不是?」

「她哪次來我沒有熱情招待?以致朋友們說我『極盡奉承』。而且我不是已經陪她坐了半小時?我後來走開也是好意,也許她希望和你單獨談談,我老坐在那裡不走,是不是很不禮貌?說到她的幫助,我當然感激不盡。你可能都不知道,胥德章讓她誣陷我的時候,她非常不滿,回說『這不是誣陷嘛!』他繼續誘導說,『是誣陷,可在中國我們不是第一個,也不是最後一個。』她還是不肯、……當初你常常讓她替你送花給我;替你傳遞消息給我,她都一一為你盡心做到。甚至勸說自己母親同意你離婚的要求,她是太愛、太愛你了,看不得你為離婚受白帆的折磨,這樣的事有幾個人能夠傲到?特別你病重期間,常常向我通報你的病情,讓我安心,還有很多、很多……所有這些,我都一一記在心裡。但你不能不看到,我終究搶替了她母親的位置,不論怎樣,我也不可能得到她的寬恕和善待。」吳為也完全沒有估計到,婚姻登記所的那個門檻,不僅僅是她和胡秉宸無法跨越的門檻。

一股抵觸的暗流,突然在芙蓉那裡泛起,然後一環環漾開,又在胡秉宸那裡盪起漣漪,匯成更大的波瀾……絕非預謀,可彼此間又那樣心有靈犀。

吳為不甘地自問:她和芙蓉間的友好善待哪裡去了?

可吳為又怎能如此過分地要求芙蓉,居然希冀芙蓉從容對待一個從她母親手裡奪走她父親的女人?她以為她是誰?

自然也不知道,那一天早晨芙蓉來訪,他們卻還沒有起床,倉皇中抓了件晨袍穿起招待芙蓉。當吳為彎腰為芙蓉倒咖啡時,芙蓉從她略略敞開的晨袍領於里,看到了她胸部滑膩的肌膚,弧度、線條依然優美的乳溝,卻沒有注意到她臉上的淚痕。芙蓉自然也就不會想一想,新婚燕爾的吳為,為什麼一臉淚痕?

想到父親昨夜就陷身在這一處溝渠時,芙蓉好像變成了白帆,恨意平地而起。

如果芙蓉注意到吳為臉上的淚痕,並且能夠想一想的話,聰慧的她就會料到吳為日後的下場,她和吳為彼此可能還會像從前那樣友好善待。

胡秉宸馬上感應到芙蓉的敵意,他一生多次背叛白帆,但從未像現在這樣忐忑異常。也許那些背叛不過都是逢場作戲,而這一次卻傷筋動骨,於是他覺得他拋棄的似乎不是白帆,而是芙蓉了。

為了對胡秉宸的愛,吳為剛剛在水裡洗三次,在火里燒三次,在血里煮三次,不曾稍事喘息,緊接著又進入另一種未有窮期的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