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部分.5.3

沒到解放區之前是上等人,到了解放區以後是上層人,可以說是一輩子居高臨下,惟我獨尊。如今一個退休的小學教師也來對他說三道四,實在讓他哽噎難咽。要不看她是吳為的母親,胡秉宸當場就讓她好看。

可是恃才傲物的胡秉宸,又該藏著多少鄙薄、刻薄他人的技藝?

加上黨內幾十年對偶、對仗、對局、對應的經驗,只需點滴小技,就將一生忍氣吞聲、笨嘴拙舌的葉蓮子,捉弄於股掌之上。

不要說退休的小學教師葉蓮子,就是他那個比葉蓮子有身價的老丈人——白帆的父親,他又何曾放在眼裡?

有一次他非常不屑地對吳為說:「白帆的父親是箇舊法院的書記官,又是『中統』,也就是特務,北平大學國文系的畢業生,年輕時還是賭棍。分家時候給了他一棟房子,大概值二百塊光洋,他一個晚上就輸掉了一百七十塊,一棟房子沒了。後來只好住在一個大戶人家後園的一間小屋裡,還在床底下挖了個坑養雞,他睡床上,雞睡床下。我第一次去看他的時候,因為穿著西裝很神氣,他一慌,養的雞就從窗戶里飛了出去,他就跑出去攆雞……我當天晚上就乘火車走了。解放以後我去看他,給他留錢他不要,一定要我寄給他,因為匯款單上可以看到寄款人姓名和寄款地址:某某部、某某人,他可以拿去給人看,對人家說:『看看,我女婿是個部長,每個月還寄我一百塊錢,我女兒沒有白嫁一個部長。」他雖不會長久記著他人的冒犯,可也不會忘記葉蓮子的不識抬舉,竟然拒絕了他這個賞賜,讓從未遭遇過拒絕的他,遭到了平生第一個回絕。

特別是把吳為娶到手之後,葉蓮子與他的對壘更以一敗塗地而告終。

這難道不是吳為對在苦難中掙扎-生,與她相依為命的葉蓮子的徹底背叛?

胡秉宸得意之時,卻忽略了或是說根本不可能了解,葉蓮子在他那裡受到多少委屈,吳為和他就有多少不能消解的死結。

雖然葉蓮子從未對吳為說過胡秉宸對她的鄙薄、刻薄,但不論是葉蓮子或是胡秉宸都不知道,吳為有一種感知葉蓮子的天分,否則她就不會在十個月大的時候,哪怕自己又饞又餓,董家大哥給她一個饅頭也會先讓葉蓮子吃。

十個月!

平心而論,胡秉宸沒有盼著葉蓮子死或是高興她死,但她一死,他卻禁不住想,今後吳為將完全歸他所有。可是他錯了,葉蓮子一死,他反倒徹底失去了吳為。

葉蓮子,和他曾經給予葉蓮子的鄙薄、刻薄,永遠地站在了他和吳為的中間。

特別是葉蓮子「七七」沒過,他就急著和吳為做愛。

剛剛喪母的吳為,強忍悲痛,積極配合,希望為他補上多日不曾盡歡的一課。她一面懇求葉蓮子的在天之靈原宥,一面不停地淌著眼淚。吳為的眼淚順著面頰流下,打濕了胡秉宸襯在吳為頸下的胳膊,可他佯作不知,繼續奮鬥。不能怪他求歡心切,以他對性愛的理解,世上哪有禁得住性愛誘惑的人?他以為通過他的努力,總會使在悲傷中不能自拔的吳為高興起來。沒想到他越是努力吳為哭得越是厲害,原本不出聲的淌淚,變成了可聞的抽泣,他不能繼續佯裝不知,只好悻悻作罷,跳下床去,吼道:「我作為一個男人的一生,全讓你毀啦!」然後抱起被子,到芙蓉房間睡去了。

如果一個承歡男人的受體,在男人暢享床第之樂的當兒,竟是這種競技狀態,對那進入「狀態」的男人,無疑是當頭一記惡棒,所以就不應對胡秉宸的憤懣表示非議。此後不久,吳為患了輸卵管結核,他們的做愛,就變成了科學實驗室里嚴謹的科學實驗,或是外科手術室里的手術。

到了他們婚姻的後期,除了逃離胡秉宸的前,吳為不得不苟且地與他有過最後一次不成功的做愛之外,他們根本就不做愛。

胡秉宸不是沒有機會彌補葉蓮子去世後在做愛這個問題上給予吳為的傷害,可是這個機會,卻讓一個也許是偶然的失誤,徹底毀滅。吳為已經非常不習慣當著胡秉宸裸體,那一天她在卧室換衣服的時候,要求胡秉宸出去,胡秉宸不肯。她想想,也對,一個女人怎麼能對自己丈夫提出這樣的要求了。

她背著臉換她的衣服,並不知道胡秉宸用怎樣嫌棄、鄙夷的目光打量著她的軀體。事情至此也就罷了,可是胡秉宸突然說道:「想不到你身上的肌膚,已經鬆弛下垂得這樣厲害。」

也許這只是一種心情的流露,完全沒有侮辱她的意思。她和他之間因為年齡造成的各個方面的差距,現在已經拉近,或不過是他企盼已經拉近。隨著這些差距的拉近,他的心理障礙也一步步消解。雖然吳為從不在意這些差距,可是他一直心存暗鬼。

在吳為聽來,卻是滿懷興狂的惡意。

也許談不上惡意,胡秉宸只是看不得比他少了二十多個年輪那個軀體上的肌膚還緊繃著,還閃現著健康的亮澤,還富有彈性,讓他又是妒忌又是渴望。是啊,她身上的肌膚,至少還有二十多年才會淪落到他現在的狀況。

所以他從不放過摧毀這個差距的機會。

這摧毀是這樣地行之有效,特別是這一次,簡直可以和一九四五年美國人扔在廣島上的那顆著名的炸彈相提並論,讓負隅頑抗的日本人終於摳掉了那面膏藥旗上的膏藥心。從十九世紀末就硬貼在環太平洋區域上的那顆毒太陽,終於沉沒太平洋底。

胡秉宸可能不知道,這種不能算是不美好的願望,不只摧毀著他和吳為之間的差距,也摧毀了吳為對性別的興趣,那才真是徹底摧毀了吳為作為女人的一生,同時也就連帶著摧毀了他們之間的性愛。

也就難怪胡秉宸和她離婚後,有朋友看她像個孤鬼似的飄來盪去,好言相勸道:「不談愛情,哪怕找個伴兒來陪陪你也好。」

她怪怪地看著那位好心的朋友,陰陰地說:「你覺著兩掛老肉,力不從心地在床上糾纏不已,有什麼觀賞價值嗎?」讓不明就裡的朋友,心裡一堵。

吳為本就不願在胡秉宸面前裸露,更想不到被一個男人這樣地打量、評判,簡直像評判一頭牲口,哪塊肉可以用來烤牛排,哪塊肉可以用來紅燒,哪塊肉可以用來熬湯……不,即便是自己的丈夫也不行。她刷地轉過身來,什麼也沒說,只是非常不對勁地看著胡秉宸。

多年前,他們結婚的時候,胡秉宸全身的肌膚就已松垂。那松垂的肌膚,嚴重到使他看上去簡直不像個男人而像個女人,而且是非常老邁的女人。可是她從不在意,他的軀體對她並不重要,她要的是他這個人和他的愛。

想不到他倒先嫌棄起她來。

她那不對勁的神態後面,洶湧著千頭萬緒、千言萬語,哪怕說出一宗,也會讓胡秉宸難以自容。可是她不說,一個字也不肯說。

也許她還愛他。不要說對一個還在愛著的人,哪怕對一個不相干的真有必要做一番自省的人,她也不能說一句:「請看一看你自己。」

因為他真的上了年紀。對於一個上了年紀的男人,一旦提醒他,他才是應該得到這種評判的人,他該多麼傷心。

年齡的差距,尤其在性愛問題上,結婚初始就決定了他們地位的尊卑。她始終把他那上了年紀的男性自尊,看得比她這個女性的自尊更為重要。不論胡秉宸怎樣傷害她,她也不願在這種可能要一個老男人命的問題上,對他以牙還牙。

如果他比她年輕,或哪怕僅僅比她大幾歲,她才不會有如此的雅量。

所以胡秉宸也就根本不能懂得,吳為這個不對勁的神態,決斷了他們之間的什麼。

當他再想和她做愛的時候,她就想方設法,左推右擋。這使胡秉宸非常惱恨,多少次無情地說:「白帆從來不敢對我這個樣子。」

「那你為什麼跟她離婚?」

「因為她不讓我操了。」

吳為不介意這個「操」字,畢竟他是延安出來的,何況她自己就常常出言不遜;即便胡秉宸常常使用這一類的字眼,可是一穿上外衣、走出家門,特別見到知識女性,還是一個英國紳士。

她介意的是她在胡秉宸心目中的地位。如此說來,她的地位又比白帆好到哪兒去?「你——你——那就是說,你不過是想找個可以操的女人,對不對?」

可他明明愛過她,並且愛得死去活來呀!

胡秉宸沒有回答。他說的雖然是氣話,但也不能算錯。認真說起來,當初他和白帆結合,不就是要找一個挨操的女人嗎?不然以他的風流倜儻,怎麼會輪到白帆?

一九三五年和一九三六年那兩個舊曆年,作為經典,在葉蓮子心中永存。從臘月二十三他們就開始籌辦年貨。顧秋水還給葉蓮子買了一些雜拌兒、乾果。要是一小在北平城裡長大的男人,過年想到給老婆買點雜拌兒乾果也不為奇,可顧秋水是條東北漢子。當男人還待見一個女人的時候,在寵愛女人的問題上,真有無窮無盡的想像力,可以創造出多少讓女人永志難忘的效益啊!

他們在東四牌樓的每一個席棚里瀏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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