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部分.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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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僅僅是葉蓮子自己固執於「生」的願望倒也罷了,她的命運或好或壞和吳為並無干係,可她偏偏又固執地生下吳為。根本忘記了在那場傷寒症里,那番一字一句都得聽仔細的話,又是新婚燕爾,徹底放鬆了警惕,更沒有想到那一番話的滲透力和輻射力。

其實葉蓮子在聆聽那番警戒的時候,還未形成一絲氣蘊的吳為就同時在場,不但心領神會地接受了那番警戒,也被那番警戒嚇得魂飛魄散;這可能就是她後來膽小如鼠的淵源?

所以當吳為作為一團橙黃色的——善於用顏色來解釋人性某些方面的人,不知道能否回答為什麼是橙黃而不是其他顏色——光暈,被驅人間的時候,實非所願、可是她被一條隧道緊緊地裹挾著、推擠著,把她向那不管她願意不願意,不管她準備好或是沒準備好,她都得沒有退路地往那艱險、奸詐、想死也死不了、偏偏讓她熬夠該受的一切,才饒她一死的地界趕去。

為此她把嗓子都喊破了,「不,不,我不願意到那個世界上去!我不願意到那個世界上去。

所以吳為的嗓音生下來就很沙啞,——雖則人們現在說這種嗓音很性感。

她的十個指甲,死死摳住那隧道之壁,生怕再往前去;就會一腳踏進深淵。

她的擔憂並非無中生有,出生以後,果然常有瀕臨懸崖之感。所以葉蓮子後來動輒血流如注並始終醫治不好,沒人知道這是怎麼回事,連醫生也說不清楚。

在她們流落零孤村的日子裡,葉蓮子幾乎為此喪命。

她的心中,充滿被脅迫舶悲憤和疑惑。

這一條黑暗的隧道,就是過去通向未來的惟一渠道?

過去從哪裡開始?未來又從哪裡算起?……

何為未來?何又為過去?……

她為什麼非要從這裡穿過?……

她那時就悟到,人生的每一階段、每一轉折,不過就是面對抽籤無法迴避的躊躇和選擇,而所謂人生,也不過就是按著簽上的讖語,一步一步地走下去。她第一把偏偏就抽上這樣一簽,生命伊始,就被這種不可解的問題牢牢套住。吳為在「往生」之路上的胡思亂想,早早顯示了她那不安分的天性。

隨著天崩地裂的轟鳴,那隧道越來越加窄小,將她凝聚、擠壓、鉗制,干縮得再也沒有一毫多餘,再也無縫可鑽、可逃、可迂迴……逼得她狠狠地想,一旦衝出這條隧道,她就得裂變;反抗、奔突,管它三七二十一地說干就干,就得渾不論,就永無反悔,或想反悔也反悔不得,或無從反悔……她害怕,她害怕呀!

……葉蓮子還是血淋淋地把她生了下來。所以她的第一聲啼哭里,全是不得不到世上來走一遭韻無奈和窮於應付。

和後來的禪月截然不同。禪月有生以來的第一嗓子就很有主意,理直氣壯,就像對世界的宣告:誰也別想拿捏我!

吳為的亮相也極其不雅、不吉,腦頂很尖,顱骨錐長,臉色烏青,很像某出京劇里的那個「無常」。後來又漸漸看出,還有一雙見稜見角的大招風耳,一雙愣怔的小對眼。這雙愣怔不已的小對眼,出生伊始就對這繁雜的世界顯出無力招架的敗勢。只有飽滿的天庭,顯出些許的飄逸、明慧。

不過可以肯定的是,葉蓮子日後將為固執地生下吳為付出的何止是操勞、操心,簡直是丟人現眼,任人指著脊樑唾罵……如果她能預料結果竟是如此,還會那麼固執己見嗎?

吳為在「往生」之路上的折騰,讓葉蓮子再次為她那「生」的固執,嘗到了天罰的滋味。和吳為的搏鬥之苦,也讓她想起了因生育辭世的墨荷,她當時就下定決心,再不生育。

如果她能璜知這樣孤注一擲地把全部母愛押在吳為一個人身上,將給她和吳為帶來什麼樣的影響,也許就不會如此輕率。

爾後,吳為也把她全部的愛押在了葉蓮子身上,比葉蓮子更甚的是,若不如此就是罪孽深重。

這就使她們無法精通、掌握那愛的分寸——既不過分沉重成為壓力,又能給人一份恰如其分的需要。

特別在葉蓮子晚年,已經不必為「活」費盡心力,她對這份愛的依賴就更為熾烈。

要是她們的愛,能有更多的分流渠道,對她和吳為無疑都是幸事。吳為和葉蓮子的那場較量與搏鬥,整整進行了一天一夜,幾乎使她們同歸於盡。

如果那時她們同歸於尿,不論對她或是對葉蓮子,肯定都是最佳選擇。吳為非常、非常後悔沒有堅持到底,關鍵時刻心一軟改變了主意,讓那一場勝利在望的折騰前功盡棄。

在那場較量和搏鬥中,有那麼一會兒,顧秋水跪在葉蓮子身邊,把著她的手,流著眼淚對她說:「你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就再也不娶了。」

雖然一年之後,顧秋水便在延安與一位革命女青年投人了一場因上級領導干涉而不得不告終的戀愛,但也不應懷疑他這幾滴眼淚的真實性。

對於男人的信誓,葉家上兩代女人的態度很不成熟,時而門戶大開,時而戒備森嚴,總在兩極之間擺動。其實在相當多的時候,男人的誓言真實可信,只是承諾的百分點不很理想,——又何止是男人,吳為把胡秉宸視為神明的崇拜又持續了多久?

那時的以及後來的顧秋水,一直是個容易落淚的男人,不像胡秉宸,那才是個「男兒有淚不輕彈」的典範,吳為從來沒有看到過他的眼淚。即便是鱷魚,也還有「鱷魚的眼淚」一說,而胡秉宸哪怕是「鱷魚的眼淚」也不會有,更不要說不是「鱷魚的眼淚」。雖然他在給吳為的情書里多次說到他的眼淚,可那不是情書?眼淚展現、拉開了顧秋水和胡秉宸不僅在文明的教化以及家庭背景方面的距離,讓人很難在這個沒有文化的木匠兒子和這個世家子弟之間做個定奪,顧秋水和胡秉宸行為處事的分野,絕不止於眼淚。

一九三二年,一一二師從河北霸縣開拔下花園之前,上尉顧秋水有個朋友在師部當軍需,因為賭博欠了軍餉。顧秋水認為,不管朋友犯了什麼案,解救朋友於危難是義不容辭的責任。為朋友兩肋插刀這種很江湖的毛病,日後不折不扣地傳給了吳為。

有這種毛病的人,如果有幸遇到一個更江湖的人,算是三生有幸。那更江湖的人,就得替不那麼江湖的人擔待什麼。

約上另一位朋友,於月黑風高之夜貿然潛入縣城。這兩個等級不算很低的軍官,事前未作稍許調查,尋遍縣城的深宅大產,決定不了從何人手。顧秋水的軍用藍色帆布雨衣下,還罩著一件深藍格子的薄呢夾大衣,認為這樣有利於掩蔽,這個說辭相當可疑,還不如說是對北平上海那些盛極一時、半生不熱文明戲的一場模仿秀,其實顧秋水也就是文明戲水準,葉蓮子是鍺把杭州作汴州了。

猶豫再三,他們進了一家中藥鋪,打算向老闆」借」錢。

掌柜的一眼看出,這兩個「借」錢的人和土匪打劫不大相同,面孔白皙又不夠兇狠,槍倒是瞄著的,就是不給錢也未必行兇殺人,決定採取苦肉計,一味倒苦水:「長官,您二位當我們賺錢哪?您就看到我們賣一棵參多少多少錢了,您知道為這一棵參我們得訪多少年?深山老林,冰大雪地,吃沒吃、住沒住的,有人一輩子也不見其訪得一棵,更有人掉在山澗里把命部賠上了?這訪來的參,您算算得值多少錢?我們這點兒轉手錢又有多少可賺?……您再看看這些葯,哪味是咱們這個地界產的?還不都得從外頭往這兒販?您算算這路費、運費、店費……要是路上碰見個土匪什麼的……」

掌柜的說到「土匪」二字停了下來。

顧秋水臉上就有些熱,覺得那家藥店鋪面的確不夠大、看著顧秋水握著的槍口漸漸下垂,掌柜的更加誠懇,「眼下小店只有現款九十多塊……」

「別的錢放哪兒了?」掌柜的兩手一攤,「再投有了。」

這兩個手裡拿著槍,不管打勝還是打敗,到底算是打過仗的軍官,面對那幾個手無寸鐵的掌柜和店員,卻感到分身無術,無法到柜上搜檢。

偏偏這時顧秋水一腳踩進地板縫,他一拔腳,——腳是拔出米了,那雙和夾大衣交相輝映的靴子卻卡在了地板縫裡。他想糟了,這一趟不但「借」不上錢,還可能脫不了身,不過他並沒有像很多人那樣,一到這種境地,不是後悔就是對朋友心生賺棄,只是籌劃如何脫離險境。

頤秋水到底算個男人,臨危不懼地對店裡人說:「看什麼看,轉過臉去,都給我轉過臉去。討著牆!」一面不著形跡地扭動靴子。一面和掌柜的繼續談判,直到把靴子從地板縫裡拔出采,「照你這麼說,是一錢不賺了。一錢不賺你還做這個買賣幹什麼?」

掌柜的說:「不賺是假話。賺,賺。可……不過是湊合著把一家老小養活了。」接著豁出去了,「這樣吧,我這裡還備有幾個給父親買棺材的錢,老人嘛,上了年紀,沒幾年活頭兒了,備個棺材,是晚輩最後孝敬老人的一個機會。您二位要是不嫌少,就拿大用?」晦氣下晦氣,自己掂量吧,仗義不仗義,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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