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部分.4.2

老姨把三舅推到一邊,說:「別以為沒有章法、沒有準稿子。誰人不知,誰人不曉,你們村老傅家虐待兒媳婦,公公、婆婆、兩個大姑姐,還有她丈夫,沒有一個不整治人家,逼得人家喝滷水死十。結果怎麼樣?只得給人家擺宴席,還讓人家一腳踹了。再擺,再踹。最後只好兩個大姑姐哭靈,婆婆打幡兒……」老姨的發言才具有實質性的意義,不像三舅,善罷甘休能怎麼樣,不善罷甘休又能怎麼樣?

一聽老姨的話,奶奶才害了怕。她不怕秀春的三舅,別看他在省里念過洋學堂,她倒是覺得這個沒念過洋學堂的老姨,旗鼓相當,不好對付。

她不是剛進村嗎?怎麼連老傅家虐待兒媳婦的事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奶奶更怕老姨照著老傅家的模式,在這裡一把一把地鬧下去,她哪裡賠得起一次又一次擺宴席,又哪裡丟得起給媳婦打幡兒這個面子,更禁不起打官司的折騰。這才忙打發秀春:「快去,快讓你爸去找老趙家,就說有要緊事求他,讓他趕快來一趟吧。」

老趙家是當地惟一的鄉紳,就住在秀春家的後面。

在二三百戶草房的村子裡,突兀著老趙家的一片瓦房。

老趙家特地換上白紡短褂,外罩華絲葛夾長衫、白紡短褂袖口外翻,在長衫外折出一圈晃眼的白。

老趙家不只有瓦房、白紡短褂、華絲葛的長衫,還有話匣子……高興的時候就放百代公司的唱片,唱片上有個狗頭標誌。一旦老趙家放起唱片,村裡的孩子就全聚到他家門口聽。老趙家也不攆,還把大門敞開。遇到誰家缺幾升糧。他也肯借,還不還的倒也不甚掛記。

至於這個話匣子,日後在秀春生死存亡那個關頭中的作用,卻實在無法評定。

一身學生裝的三舅,一見到那件長衫和長衫袖口外的一圈白紡,就知道遇見了同類,氣焰馬上低落下來,他覺得當著同類的面繼續跳腳很是不雅,再加上葉志清悲痛欲絕的神態以及對逝者的感念之情,說到動人之處,連他也陪著傷感起來,忘記他和老姨是幹什麼來了。

三舅雖然是個,小知識分子,卻也沾染了二十世紀初知識分子那半途而廢的毛病。二十世紀初的知識分子和二十世紀末的知識分子很不相同,不少人的確是「語言的巨人,行動的矮子」,什麼事情不會鬧得很僵,不會把人鬧到走投無路的地步。一旦鬧僵,自己便先尷尬起來。這樣的人,如何對付得了葉家的狡詐,——也就是農民的狡詐?

後有智者將希望寄托在農民身上,而不是寄托在知識分子身上,真乃千真萬確的明智舉措。

雲過風清之後,葉家非但沒有感激之心,反倒覺得這個中學教員實在無比的好笑,否則葉家如何躲過這一關?

葉家按正常程序擺了喪宴。

三舅和老姨也沒有一腳踢了葉家的喪宴。而從喪宴的規模亡也看不出絲毫歉疚的意味,也就是說,很不豐盛。

到那時為止,秀春只經歷過兩次親人的死亡——媽媽和外祖父。

這兩次經驗使她明白了兩件事:第一,一旦有人死亡,就是吃;第二,吃的過程,就是對逝者了結的過程。吃完喪宴,那逝去的人也就隨之而去,再無瓜葛。

墨荷的喪宴,驚動了遠村近鄰的親戚。

這樣賢惠、整日不言不語的女人死了,總讓人惋惜:

足見人們的「印象」是極不可靠,的,墨荷的不屑競被理解為不言不語的賢惠!

人終究是善良的,對一個死了的人,尤其消失得那樣驚天動地,則更加寬厚。喪宴上,人們泛起了墨荷這樣那樣的好處……就連小姑姑也說:「嫂子的脾氣真好,就是一天到晚不吱聲。」這顯然不是誤會,而是鬼祟。喪宴上,乖張的小姑姑和平時十分不同。看上去竟有些畏瑟。一個乖張的人突然不乖張了,就讓人覺得有些可憐。而一個老是畏畏瑟瑟的人,就容易造成視覺疲勞,反倒讓人熟視無睹了。

在破衣爛衫的人群里,在缺胳膊少腿的桌椅板凳、豁口掉把的碗盞茶壺間,在颳風漏風、下雨漏。

雨的茅草屋裡,在一床棉被蓋一炕的生活里……小姑姑重新成為惟一的亮色。

但她從此一蹶不振,一直到死。人們都說她得的是癆病,並不知道於它更重的是心病。自墨荷去世後,她就擔心嫂子的鬼魂回來找她。地把那個冷傲、不肯討饒的嫂子折磨到了什麼地步,只有她自己知道。

可是墨荷沒有回來找她,一次也沒有、一個冷傲的人,即便做了鬼,也是不肯退讓的。舊賬重算,不也是另一種意義上的退讓?!等於把自己降為同一張賬單上存人支出,相提並論的雙方。

不過她還是擔心,一直擔心了很多年,直到臨死的時候,還覺得她是惡有惡報。也許她是自己把自己嚇死了。

媽媽的喪宴,和外祖父的喪宴沒法兒相比。在外祖父的喪宴上,連秀春都有一席之地,更不要說席面上的內容。

秀春躲在牆角後面,遠遠看著這個屬於媽媽,卻義和她無關的喪宴。她不但關注著奶奶的一舉一動,也在研究三舅和老姨。雖然媽媽已經化為灰燼,地對曾經大鬧葉宅的三舅和老姨,總還抱著一些模糊的幻想。什麼幻想?她也說不清楚。席面上的菜肴漸漸涼了,人們還是板板正正地坐著.按照當地的規矩,他們得等席面上年齡最長的人來分發。可奶奶就是滲著。她這一朝的譜兒山算難得,怎捨得讓這個場面一帶而過?

奶奶滲夠了才抄起筷子,起身分萊。她給每人夾了一塊豆腐,兩個比樅樹球大不了多少的豆面,丸子,一撮土豆粉制的寬粉條,又盛了一小碗熬白菜、蘿蔔。土豆、茄子。

然後奶奶坐下,先把那碗熬菜吃了,過程莊重而漫長。

吃完熬萊,奶奶對著上豆面的寬粉條想了一會兒,好像一時決定不了怎樣處置,最後還是舉起了筷子。叔叔家的孩子就在桌子跟前來回遊走,眼睛溜著桌上的每一個動靜,每一張咀嚼的嘴,每一雙揮舞的筷子,每一碗一掃而光的萊餚……

誰說躲在牆角後面的秀春不饞?她只是知道克制。

一年到頭,只有正月十五以後,才能分到一個從供桌上撤下來的白面饅頭,那從初一供到十五的饅頭,如果用來砸人腦袋,肯定一砸一個包。

秀春不像堂兄弟們,三口兩口就吞了下去,她捨不得吃,而是用白菜葉子包起來.實在饞得受不了,才打開白菜葉子啃一口。白菜葉子並不能使千硬的漫頭有所改觀,饅頭仍然千得啃一嘴就掉白渣,並一日日毫不留情地越縮越小,直至一粒白渣也不會剩下,而她正是如此莊嚴地為那饅頭完成了一年一度的儀式。成年以後,吳為不但到了城裡還到過西方很多國家,到了中國以外的花花世界,難免會想,生在一貧如洗的鄉下,不可能受到更多禮儀熏陶的母親,怎麼言談舉止、穿著打扮的品位卻有大家風範?想著想著,思路就奔向那個未曾謀面的外祖母。

秀春以為,在那樣一場大鬧之後,三舅和老姨什麼也不會吃。誰知他們和大家一樣,吃也吃了,喝也喝了,雖然一直皺著眉頭。

秀春就想,這個彎子如何轉的?一定把他們難為壞了。

吃完土豆粉條,奶奶從大襟里掏出一張早就準備好的白菜葉子,大大方方把白菜葉子攤在桌上,小心地把那條一寸寬、二寸長泮寸厚的豆腐,還有那兩個比樅樹球大不了多少的豆面丸子放在白菜葉子里,又輕手輕腳地把它們包成一個方方正正的小包,隨後站起身來,這喪宴就算是吃完了。

奶奶東張張、西望望,看見了躲在牆角後的秀春,就朝秀春走了過來。她拉起秀春皴黑的小手,把那白菜葉子包著的小包,放進她的手心,又轉眼看了看兩個緊湊過來,饞得眼睛裡幾乎長出一對鉤子的孫子。

可是她得把這個白菜葉子包著的小包給秀春,這是秀春她媽給她掙的,誰也不該拿了去。

以後,這樣的事就不會再有了。

秀春抬起小臉,獃獃地望著奶奶。現在,她只剩下這個無窮無盡地折磨媽媽,無論誰勸也不行,一意孤行非要把媽媽燒了的奶奶了。

她那獃獃的、沒有淚的小臉,看上去比淚流滿面還讓人傷情。

可是奶奶並沒有為此生出些許的歉疚或是懊悔。她不懊悔也不歉疚,無論是對墨荷的折磨,還是一把火把墨荷燒了個灰飛煙滅。

她只是想,從現在起,她又得多照顧一個孩子。在幾個差不多大小的孫子中,她並不最疼秀春,只是秀春沒了娘。白菜葉里的豆腐和豆面丸子,還有點溫手呢。秀舂吸了吸鼻子,嗅見了它們的香味,這就是媽媽和她最後的牽連了,也是媽媽最後留給她的、他人不可奪的一份特權。

她把那小包攥在手心裡,又把目光轉向三舅和老姨。她等著,也許三舅和老姨會走過來跟她說幾句話,可是沒有。三舅和老姨吃完了席,抹了抹嘴,不再說什麼,也沒想著看她一眼,沉著臉子走了。

從前她不懂,也沒有過這樣的等待,現在她很想有人對她說些話,不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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