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部分.4.1

1

進了精神病醫院的吳為,難免不被醫生們研究過來研究過去,他們的確希望治好她的病,遺憾的是,心理醫學實在是近代醫學中一個不倫不類的分支。以它就事論事出淺顯而言,難免苟且之嫌;對人何以失去神志的解釋,也難免牽強附會。但自本世紀以來,卻被人們當做治療精神疾患的靈紀以來,卻被人們當做治療精神疾患的的靈丹妙藥。凡人怎麼可能解釋天人之間的關係?

如果沒有鎮靜藥物的幫助,可以說心理醫生從未治癒過精神疾患。

只有弗洛伊德還想到了對夢的猜測和解析,總算靠近邊緣。

2

醫生們絕對不會想到,吳為的瘋,首先和葉蓮子對「生」的固執有關。

3

什麼都不是無緣無故。

比如說,葉蓮子和吳為住了差不多十年之久的丹陽觀後面那棵老歪槐,在吳為舊地重遊之後立刻遭了雷殛。只剩下一具從正中劈裂的軀幹,如一張對著天空吶喊的嘴,在聲嘶力竭中,突然地、永遠地凝固。老槐樹一直在等待,不是等待葉蓮子,而是等待吳為的歸來。

它的等待明明白白沒有長相廝守的奢望,只是忠心耿耿地堅守。它堅守了幾十年,不過為了再見她一面,對她有個交代。於是它的等待又有了苟延殘喘的悲愴。

老歪槐在和吳為重逢的時刻說了些什麼,那是無人可以知曉的;只能從吳為的札汜里得知,那是一個雨天,當吳為摟著它的軀幹時,它蒼涼地垂下了頭,一言難盡地俯視著她。雨滴順著它的葉脈,如淚水般流下,點點滴滴扑打在吳為的臉上身上……

老歪槐活了多少年?幾百年都不止。人們只知道松柏長生,卻不知槐樹們也會像松柏一樣的長命。可它遭了雷殛。

它為什麼遭雷殛?難道是因為它的等待?

比之讓人砍伐,遭雷殛可能是一棵樹最壯烈的結局?誰能知道。

無論對葉蓮子或是對吳為來說,這難道不也是一個暗示?

如果說,那棵老歪槐在和吳為見過一面之後便遭雷殛是個偶然,而蒲圻鎮城隍街上馬永和客棧的倒塌,就應該說是必然了。

那棟二層小樓,更是從葉蓮子在那裡等候第二:天的婚禮開始,就等待著吳為的到來。它耐心地等了半個多世紀,在和吳為見過一面、有個交代之後,才安心地去了。和老歪槐不同,它去得十分安詳。

小褸從屋脊處緩緩斷裂,裂痕如春水的漣漪蕩漾開去,人們甚至可以看見屋脊在斷裂以及倒下的瞬間,那舒緩的笑靨。正像吳為在她札記里寫的那樣,兩個偶然應在一個人的身上,就有了反覆論證的命定意味。

4

葉蓮子沒有離開老家的時候不叫葉蓮子,叫秀春。

秀春是個非常通俗的名字,從這名字可以猜出,她出生在一個春天的日子。如果她不那麼多愁善感,不走出老家、離開土地,也許還會有個像這名字一樣庸常的日子。

也許應該說葉蓮子的起點就錯了,她本不該到這世界上來。

她的母親,也就是吳為的外祖母墨荷,在秀春之前,有過三個不能成活的孩子;在她之後,又有過三個不能成活的孩子。

可是葉蓮子沒有參透前幾個兄姊以及後幾個弟妹只匆匆地瞥了這個花花世界一眼,就心甘情願放棄這個已經一腳踏人的世界連忙轉身離去的現實,非要活下來不可。

就當時來說,生育的確是樁兇險的事。但也不至於像墨荷那樣,鬧了個「九死一生」。

不管他人如何看待這回事,這實在與墨荷有關,似乎她和她的孩子之間有種默契。

不能不說墨荷是個非常明智、聰明絕頂的母親,世上很少有女人如她這般摯愛自己的子女。可她由不得自己,還是得一個接著一個生育。可以想見,這種違心的事於她是如何地痛悔。

秀春卻拒絕了這個默契。她後來不是沒有機會對這個錯誤的抉擇做一個挽回,但她卻一再地不肯回頭。她後來的遭際,怨得了誰?

墨荷似乎也沒有做好當母親的準備,根本沒有給她的嬰兒提供維持生命的奶水。按她原來的想法,秀春也不會活下來。秀春硬是喝著高梁米醭子——那發了酵的高粱米粥上的稀湯,換句話說,也就是喝著泔水活下來的;連剛煮出來的、高梁米粥上的那點稀湯,也沒有得到過一口。

就算秀春是個男兒,「母以子貴」的規律到了她這裡,也得變成「子以母賤」。誰讓墨荷那樣地不能人俗,按照秀春奶奶的話來說,就是「沒有眼力見兒」?

她的後代也沒有接受她的教訓,除了自己把自己斷絕、拋棄於社會的繁華之外,清高能給她們帶來什麼世俗的好處?

所謂社會的公正,本就相對著競爭,包括正當或不正當的競爭。更多的時候,那不正當的反倒旗開得勝。她們卻對不論正當或不正當的競爭,無一例外地給予蔑視、抵制,那就只得接受社會的不公正。夫復何言!

凡如此還能活下來的嬰兒,就不能不讓人猜測他們的來由。

有人就說秀春的命硬,把前幾個哥哥姐姐都「妨」死了,還說她的眼睛「毒」。

連她那個有著秀才功名的爺爺,更不要說奶奶,也覺得她的確有些不妥,以後母親再生產的時候,就把她支到看不見的地方去。可是她的姐妹兄弟仍然固執已見,置葉家傳接煙火的期待於不顧,毅然決然地拒絕了這個世界的誘惑。

很難說他們離去的時候,有沒有掩嘴胡盧而笑。他們可能竊笑不已,因為他們把該由他們承受卻又逃脫了的災難,一股腦兒地推給秀春擔待去了。

5

秀春的眼睛到底「毒」不「毒」?誰也無法考證。

本世紀初期,更不要說久遠的過去,那些掩藏在深山老林、尚未被現代生活浸淫的農村、部落里,有很多這種似是而非的傳說。

不過有些事情的確非常蹊蹺。

至少秀春母親離世那天,秀春事先就「看」見了的:

那天早上,看上去就是一個要死人的早晨,倒不是因為那一天老葉家的院子里一下子死了兩個人。不要以為那一日天地之間必有凶光、兇相,相反,那一日風和日麗,萬物呈樣,怎麼看怎麼讓人心情舒暢。如此情況下的死亡,是沒有什麼可以說三道四的死亡。

先是秀春家西廂房住著的老王頭死了,沒病沒災,就是一覺沒醒過來。老王頭鰥寡孤獨,只好由鄉里鄉親為他張羅出殯。

秀春的媽媽卻幫不上忙,因為她又要生產了。

一個要生孩子的女人,不能參與出殯這樣的事,否則會影響死者的來世。

農村裡的人更知道來世的至關重要,先不要說是輪迴為豬,馬、牛,羊……就算輪還為人,也不要再面朝黃土背朝天。都說「熱土難離」,暗中還是嚮往土地以外的世界。雖然外部的世界並不精彩,一旦有機會離開土地、遠走他鄉,還會捨得一身剮地一廂情願闖世界。

於是她就知趣地躲在後院菜園子的草棚里,等待臨產的時刻。

焦慮和煩躁,單調而持久地折磨著這個在生育上屢屢失敗的女人。

她倚著草棚子里的支柱,叉開兩腿坐在鋪著秫秸稈的地上,不時對著太陽舉起手指,審視內中的景觀。手指里像注滿了水,腫脹,蒼白,透明得可以看見一條條毛髮樣的血管、一片片絲絮狀的肌肉。翻開衣襟,撫摩著鼓脹的腹部……全身也腫脹得如一枚吐絲做繭的桑蠶。她想她前生一定是條桑蠶,所以才會像桑蠶那樣生下很多的孩子。每次生育,她都要經歷這樣一個具有獻身性質的、脫胎換骨酌過程。這樣的生育,嚴重地敗壞了她的健康:

又將手輕按在腹部,感到了那不在期望之中來到的嬰兒的騷動,想起了葉志清剛才跟她開的玩笑:「看你這個樣子,別把老王頭兒抬完了就抬你。」

她不很在意這個玩笑,對於生命,她既不是非常熱愛,也不是非常厭惡,而是一種聽之任之的態度。

也許曾經熱愛過……在什麼時候?一朵花的盛開和敗落,實在太倉促了。

再說,她總算是個有經驗的產婦,生育了那麼多孩子,自己卻平安無蘿,——她笑了一下。秀春長大之後,也喜歡這樣地笑——會意卻無能為力,還有——點苦的回味和洒脫。

葉志清又正好探親在家,不像往常,總是她獨闖三關,萬一情況緊急,能指望婆婆和小姑姐嗎?不過葉志清很快就會知道,他的這個玩笑不是無緣無故。雖然墨荷是個鄉下女人,對繼承葉家煙火的重任卻沒有深刻的認識。可是在長春學買賣的葉志清回家探親一次,就有一次準確的投籃。一個女人,尤其是那個時代的女人,一旦作為人家的籃筐,有什麼權利拒絕人家的投籃?

至於投籃是否準確,是個技術性的問題,與恩愛無關。

何況葉志清疏曠久矣。一個年富力強的男人,一年只能有幾次和女人肌膚相親的機會,那是太殘忍了。雖然有時到下等窯子去解決一下燃眉之急,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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