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部分.3.2

與偶然乍富的情況大同小異,馬家在武漢跑馬場中了頭彩,發財後就經營起轉運公司。

也許因為馬耀華轉運公司具備文明世界的一些物質條件,便吸引了東北軍的老少軍官。比如說,地上鋪著打蠟的木地板,四壁裝著木牆裙。備有中,西兩式客廳,中式客廳里有套可以拼接的清代傢具,價值一百個「袁大頭」,購自武漢某位官宦人家。還有一塊鑲在雕有飛龍的檀香木中的玉石,也來自敗落的官宦之家。西式客廳里擺了張大桌,供宴會、打牌或打撲克之用。當時洋派人物打撲克,舊派人物打麻將。老顧打的那手好撲克,可能就是這裡練出來的,使他日後窮途末路之時得以此技為生。樓上有個不要說在蒲圻,就是在當時的武漢也不多見的抽水馬桶……所以馬耀華轉運公司名聲了得。馬老爺只有一兒子。也許因為總被父母裝置在稜角生硬的全套西式服裝里(即便在蒲圻鎮),那孩子更顯得弱不勝衣。馬老爺為這惟一的財富繼承人——不愛吃喝,十分內閉的馬少爺,費盡了心思,為此不惜將那塊鑲在雕有飛龍的檀香木中的玉石,送給了某位名醫,可是沒人能夠治好馬少爺的病,他就那麼懨懨地活到一九四九年。巨富的馬老爺和馬太太,早在一九四九年後的土地改革運動中結束了他們的人生之旅。弱不勝衣、不愛吃喝、十分內閉的馬少爺,卻突然開放、壯碩起來。

人們常會看到那個遊盪於蒲圻鎮的各條小街,流氓無產者馬少爺的巨大身影。早知共產黨能治好馬少爺的病,馬老爺當初何必操那麼多心?不但如此,馬少爺還成了一個沒臉沒皮、偷吃成性,屢教不改的壞分子,並餓死在一九六O年的冬季、即便有很多人在那個時期餓死,即便馬少爺成了偷吃成性的壞分子,人們還是不太容易接受少時對吃喝那樣深惡痛絕的馬少爺餓死的事實。他們覺得誰都可能餓死,但無論如何也輪不到馬少爺餓死。

而今的蒲圻面目全非。我卻邁過一輪又一輪歲月,走進了當年的蒲圻。

出南門乘船過河,走在河岸蕭索的荒野里,對四周瑟瑟的蘆葦說,六十年前他們正是經這裡到侯王廟去趕廟會的……

於仙人觀山麓之西,找到正在修復的侯王廟。「侯王魯肅生干東漢末年,少時與周瑜知交,後得信孫權,輔佐王業建都金陵,號東吳……初興新邑於西泉湖畔,改沙郡為蒲圻,次建糧秫城於鮑口,修太平城於蒲首,築七星台於南屏,聯西蜀諸葛亮祭東風、借烈火,破北魏曹軍,贏赤壁之戰……」我似乎聽見老顧對母親這樣說。

這事可真有點蹊蹺,我怎麼老生活在與三國故跡沾邊的地方?算起來,老顧的精子該不是在蒲圻著的陸、可我怎麼老覺得我本該是個鐵骨錚錚的男兒漢,不知落地時如何陰錯陽差變做了陰柔纏綿的女兒身。

從我行為斷事多少有點男兒風範可知,我的猜想不算毫無緣由。直到和胡秉宸結婚前,我對男人一直抱著「鐵骨錚錚」這種非常老套的概念。

記得零孤村小學操場西北兩牆交界處有棵老桑樹,我常趁著星光在那裡操練「飛檐走壁」。上壘的校牆上,滿布著我一腳腳、一級級蹬出來的凹槽。

差不多十天就會穿壞一雙鞋。那些鞋全是母親那雙小而弱的手一針針一線線做出來的。她總是拿著鞋無奈何地伺我:「你是穿鞋還是吃鞋呢?」

不論她動之以情,還是曉之以理,都沒有改變鞋的狀況。我雖未學得「飛檐走壁」的本領,但不知這種無稽並始自少年的修鍊,對我是否起過意想不到的影響?

走著、走著,城隍街也好,南街也好,馬耀華轉運公司也好,突然在我眼前凝固起來,像從冷卻的火山岩漿下挖出的龐貝古城,杏無人跡。只見穿著新嫁衣的母親,站在馬耀華轉運公司的門前,迎送著前來參加婚禮的人們;或抿著嘴,抿著飽漲起來的幸福,偷眼瞟著老顧怎樣應對勸酒的客人……卻聽不見任何聲響,也看不到其他人的身影。距他們居所不遠的西城門也不可避免地拆毀了,舊址上是一棟染成綠色的醫院。我投宿的招待所地基下,是當年西門外的疊秀山麓,叫做金雞山的地方,那該是他們採花、捕蝶、挖筍之處。

難怪有位能開天眼的先生,在母親去世後的頭七對我說:「你母親已經做完了所有的事,她該走了。她對世界已經沒有多少留戀,但還沒有完全離開這個世界,她還要到生前去過的地方再走一遍。現在她正走在一條河邊……非常平靜、非常自由自在地走著,已經沒有牽掛。可能還有一點對女兒和外孫女的思念.可是也不多了……」

當時我想了很久,我們生活過的地方哪兒有值得母親留戀的一條河?家鄉村外的那條小河?柳江?灕江?渭河?都不對,那些河裡,無一不摻和著她的眼淚。

可第一眼看到陸水,當即就明白,母親是回陸水來了。在母親的一生中,這兒,可不就是她最不能忘情的地方?別管那個叫做顧秋水的人後來怎樣送她下了地獄。對母親來說,那時的陸水,可不就像一行不了的淚,——一行不是因為憂傷而是因為感動、驚喜(它們將應許她多少幸福和歡樂)而湧起的,沒有長大也沒有長結實,因而也就不夠飽滿的、柔軟的淚。

她之所以把本該是鐵骨錚錚男兒漢的我,中途變做陰柔纏綿的女兒身,很難說與此無干。

但為什麼在我看來,那卻是一行不斷的、骯髒的冷淚?陸水是平和的。即便有一座水泥橋和一座木橋的畸零橋墩和橋樁,點散、殘留在一帶陸水之上,卻像五線譜上殘缺的音符,只寫下了一些零散的樂句,無法成章。對干過去,不完整可能比完整包含著更多的內容,但不論完整或不完整,都不能攪擾陸水的什麼了,也或許它們從來就未能攪擾過它的什麼。如今這些不連貫、不系統的符號,只能對我這樣的人,斷斷續續、支離破碎地暗示些什麼。

橋墩和橋樁的歷史,不算久遠。一九四九年五月二十一日,南逃的國民黨為阻止中國人民解放軍的追殲南進,炸毀了蒲圻鐵路大橋,中斷了粵漢鐵路線的交通。但是國民黨沒能阻止中國人民解放軍的南下追擊,追擊者緊挨著水泥橋又架起了一座木橋……

那勝利者的木橋,如今也只剩下參差不齊的橋樁,與失敗者的水泥橋墩,組成了這些無法成章的音符。

只有冷峭的、不斷穿過橋墩和橋樁的江風和江水,仍然淡定地吟唱著一首從不可追溯的久遠以來就不曾斷絕的、沒有起伏的、單調的老歌。

我坐在陸水之岸,在江南冬日陰骨的冷風裡,與那對相依相伴的橋墩和橋樁,一起傾聽著陸水的低哦長吟。而母親和老顧舉行婚禮的馬耀華轉運公司已蕩然無存。一條新鐵路,不甚必要、剖腸解肚地從轉運公司正中穿過,離老鐵路不過幾十米。

不知人們用了多少生命和血汗,來證明著一場坊交替。

只有轉運公司對面,老橋旁的木材廠還在。那正是一九三六年張學良將軍聲淚俱下,發表抗日救國演講的地方,據說聽眾無不為之動容。

離去時,回首遙望陸水和像陸水一樣老去的蒲圻城,我的目光突然剝去依城麗建或摞在城牆之上那些只能遮風擋雨的掩體——有人把那東西叫做房子,也無不可——把它還原為三國時代陸遜的糧城模樣。真不愧為江南獨一無二的石城!一條條青石壘築的城牆上,偶有青銅般凝重的流影在陽光下冷然閃過,它的堅實不僅抵禦著外侵,也讓自己不堪重荷。

我又一次失去了母親,那個隱秘的、在蒲圻找到母親的幻想,破滅了。

回到北京,當夜高燒,我大概在蒲圻鎮碰見了「什麼」,那不是三國時代兵家的必爭之地嗎?

前廊和玄關上的頂燈,竟還是當年的。每一處彎頭,每一根線條,每一小塊玻璃上的花飾,無不體現著老歐洲的精緻和風情。

來到地下室那供傭人居住的地方,撫摩著房門上式樣老舊的銅把手,知道它還是幾十年前的舊物。我和母親在這間房子里一住兩年多,她年輕的手和我的小手,不知多少次從這個把手上滑過……轉身去地下室的廁所,抽水馬桶依舊,只是上面結滿垢石。

……迴轉頭去,再次凝望那昏暗的走廊……清清楚楚看到病重的母親,在那個深夜,搖搖晃晃扶著走廊的牆面,喃喃地對自己說:「我不能病,明天一早還得給二太太洗換床單呢。」

上二、三層樓。樓道里紛呈著雜居之所式樣各異的爐灶,牆面上鋪排著由那些爐灶堅持不懈煙熏火燎製造的油垢,又在煙熏火燎的腐蝕熏陶浸潤中龜裂起翹。如一張紅顏退盡、不得不靠濃厚粉黛支撐的臉,落魄、風塵。讓我不由得想起二太太,她後來的命運如何?

在龜裂起翹的油垢下尋覓,隱約可見老牆皮的原色。

椽木上同樣沾滿油泥,如一支飽蘸墨汁的毛筆,隨時準備落定驚嘆號下那一滴墨豆。啊,那就是我沒齒難忘的樓梯!

除了油漆耐不住往來腳步的消磨,上好的橡木樓梯依然稜角分明,嵌在台階邊緣上的銅條竟還鋥鋥發亮,極不得體地堅持著昔日的一份奢華。當年這些樓梯和地板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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