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部分.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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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道是白帆?

在白帆又反過來成為他們之間的第三者,而吳為也明明白白知道,胡秉宸和她離婚不過是為了和白帆復婚之後,吳為卻沒有像白帆當年整治她那樣對白帆以牙還牙,製造社會醜聞,發動_次又一次全方位的圍剿。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她現在有了這個條件。她也沒有拖住胡秉宸不放。在時間上,比之白帆和胡秉宸,她也佔有絕對優勢。

不,她沒有,而是白白地拱手把胡秉宸還給了白帆。

何止如此!

吳為至今還保留著胡秉宸在和白帆離婚過程中寫給中央某位領導同志,那細數白帆種種歷史、道德污跡的報告,蠅頭小楷,洋洋三大頁。在這個報告中,白帆的形象不但不比吳為貞節清白,可能還不如吳為。

在黨內兢兢業業做了一生的胡秉宸掂量得很清楚,那可不是和女人調情的情書。他可能對女人們撒些無傷大雅的小謊,但絕不會對一個中央領導人,對法律撒謊。所以那蠅頭小楷雖小,每筆每畫卻如袖中小刃。

如果說胡秉宸真對白帆有過什麼傷害的話,比之這個報告,那些傷害真是九牛一毛。在他們同居後的漫長歲月中,凡是白帆那樣一個人(在吳為至今還保留著的、胡秉宸寫給她的那些情書中,他不止一次地說到「白帆是一個無賴,他們全家都是無賴」)對胡秉宸所做的一切,終於讓這一紙報告徹底扳平。

隨著時間的流逝和觀念的改變,這份報告中所列舉的樁樁件件早已不再有其影響,但認死理的白帆,還會感到非常的痛切和非常的在意。雖然她現在已經沒有什麼前程可言,並早已從崗位上退了下來,但她至今仍然認為,中央某個人的某個看法,對她的命運還有舉足輕重的作用;至少對她即將蓋棺論定的一生,大有功虧一簣的負面影響。她無法像吳為那樣,對蓋棺論定的神聖.採取那種沒臉沒皮、玩企不恭的態度。

而且,對於直到現在還不忘拿著私生子問題以及「破鞋」、「婊子」這一類字眼,時不時向吳為刺出一劍,以證明自己貞節的白帆,胡秉宸的這個報告,不但會使她喪失這些最具殺傷力的武器,還會活活剝去她一直戴在臉上,可以在眾人面前,特別是在吳為面前扮演節婦烈女的面具。

即便如此,吳為也沒有像當年白帆廣為散發她的「材料」那樣,把胡秉宸留在她這裡的、寫給中央某領導,細數白帆歷史、道德種種污跡的材料,出示給任何一個人,更不要說廣為散發。

她從自己愛了胡秉宸二十多年的經歷就能知道,她對胡秉宸的愛有多麼艱難,白帆對胡秉宸的愛就有多麼艱難。

如果不是這樣,她也可以照著白帆對付她的辦法,對白帆做點什麼,以牙還牙。

她不能不做這樣的猜測:白帆對胡秉宸多年的折磨,諸如扇耳光,用燃著的香煙頭戳燙他的身體,將滾燙的茶水潑上他的臉……可能事出有因。要是吳為再把胡秉宸動員她同意離婚的、那些具有密謀性質的體己話告訴白帆,白帆可能又得在胡秉宸臉上重新摑起響亮的耳光。

如今的吳為,對胡秉宸那些具有密謀性質的甜言蜜語,只能傷心而寬宏地一笑,再也不會當真了,她對胡秉宸的了解,說是「剔透」,恐怕不算過分。

不能說胡秉宸是個愛說謊的人,但他很會動之以情,特別是對女人。他的情話讓吳為現在回想起來,還能耳熱心跳。按照佛家的說法,六根不凈是人類致命的弱點,他是深諳其味的。可那不也是女人們的自投羅網?——無論白帆還是吳為。怪得了誰!

況且在對他人動之以情的時候,難免有「常在河邊走,哪能不濕鞋」那樣無法兩全的遺憾。胡秉宸在鞋子濕了的時候,也可能會失去十分的把握,說些計畫外的話,做些計畫外的事。不能說胡秉宸的所言所行全是出於設計。在胡秉宸青少年時代的生活軌跡里,的確看不出這一點;那時的他,是恥於用這種類似空手道的辦法來換取、騙取一些什麼的。

也許後來多年從事地下工作,環境險惡,他不得不改變許多,隨機應變,真真假假。那種情況F,感情用事常會留下許多漏洞,從而貽誤大事。在革命尚未積累起足夠的老本,前途也勝負難卜的情況下,或不便以簽字畫押敗壞、佐證你情我愛的甜蜜時刻,或一窮二白無從當場兌現的條件下……動之以情不失為一種獲取成功、簡單易行、無本萬利的辦法。不但不會留下把柄,縱使有一天需要面對承諾,也可以在細節上大有伸縮。

那麼,對那些「俱往矣」而又不肯罷手的女人呢?這一套經驗也不是沒有可以借鑒的地方。

至於胡秉宸所說,因吳為大度,放他一馬,他們全家老少將會感謝她的大恩大德,她也從未企盼過言而有信,沒有。白帆難道不該對她說聲謝謝?

奇怪的是,在一個人不長的一生里,胡秉宸怎麼總是游刃於這兩個照他的話來說,是偷人、養私,生子的女人中間,並先後、分別地和她們結為夫妻?

吳為無法計較胡秉宸的反覆無常,她得理解一個男人在各種力量左右中的艱難取捨。

那不也說明,胡秉宸對她的真愛?

那不也說明,胡秉宸到底是個肯對女人負責的男人?如果不是這樣,他只須睡了吳為便是,何苦翻騰出白帆幾十年前偷人養私生子的舊案,來佐證幾十年後與白帆的離異、與吳為的婚姻言之有理,或在與吳為的婚姻之外,繼續保持白帆的外室地位?他又何苦倒騰出吳為幾十年前偷人養私生子的舊案,一而再地使用同一個理由,製造與吳為離異的口實?難道他不知道,這樣做的結果很可能會敗壞自己?

不過精明如胡秉宸者,怎麼會把這份寫給中央某領導的報告,還有那些寫給各有關部門的材料,留了一個備份在吳為手中?

如同二十多年前胡秉宸為表明自己的清白,與白帆聯手寫給吳為那封痛斥她喪失社會主義道德、介入他們家庭的信,也留了一個備份在白帆手中一模一樣。

回首胡秉宸這個毫無二致、前後相隔二十多年的重複,吳為既為她愛了二十多年的這個男人心痛如絞,也為自己心痛如絞。但如此春秋筆法,的確又不像是白帆的運作。白帆對吳為的仇恨和報復,是一覽無餘、大刀闊斧、赤膊上陣、肆無忌憚的。好比雖然有了更為人道的、用注射劇毒化學物質代替槍決的辦法對判處死刑的犯人行刑,但對白帆來說,還是一刀一刀,把肉從吳為的身上剜下來為好。已然過去多年——白帆的拳頭和指甲上那可以切膚斷骨的力氣,讓吳為至今回憶起來驚悸猶存;

「破鞋」、「婊子」的叫罵,也都猶言在耳;

赤橙黃綠青藍紫似乎仍在點染、魔斕著她的身坯;

如獅般的狂吼還在振聾發聵;

壓在她身上的那個臀部,也還如磐石般地不可推移……

那一年白帆的六個耳光,讓身患冠心病的胡秉宸大面積心肌梗死。關於這六個耳光的緣由,白帆這樣說道:

「……粗暴的行為只是因為發現你欺騙了我,你和吳為的關係竟然發展到那樣親密,我悲傷、震怒,感到被侮辱、被損害。你為了證明自己的清白,跪在我的腳下賭咒發誓聲言沒有此事,在徵得你同意下,我打了你六個耳光。實在說來,何曾打重?而你居然說耳朵幾乎被打聾,並導致你的心肌梗死,何其言過其實得太!」

她又說:「……當我在夫妻生活上未能滿足你時,你生氣地說:『你不希罕我,別人要還要不到哩。』以後你說要去找個寡婦代替我解決問題,我認為是開玩笑,也以玩笑的態度同意了。哪裡想到弄假成真,讓吳為鑽了空子。而現在你則被吳為掌握在手心裡了,這個作家可真是個有姐己般狐媚,的極端利己主義者。你和吳為早在你病前就計畫好了和我離婚的兩套方案,卻一直把我瞞得死死的,儘管吳為兩個月前早就打電話通知了我,難道我沒有權利要你『說清楚』嗎?對不起,我將向法院控告吳為破壞我的婚姻家庭,有的是事實也有的是證人,而人們是站在我這一邊的。你也會在一片訴訟聲中身敗名裂,你的病情將更加惡化,徹底崩潰,發病而死。」如此,白帆給胡秉宸的六個耳光,難道不值得同情和理解嗎?

白帆也果不食言,迅速徵集起證人隊伍,甚至和胡秉宸那些或因政見不同或因各種矛盾而與他糾纏不清的對立面聯合起來。

而吳為從胡秉宸那裡得到的卻是完全不同的版本,以致吳為在聽了這樣的版本之後,即便刀山火海也在所不辭地給白帆打了一個電話:「要是胡秉宸有個三長兩短,我一定要把迫害他致死的原因公之於眾!」

作為第三者的吳為,居然敢冒天下之大不韙,不知羞恥、理直氣壯地給白帆打那樣的電話,不是欺人太甚又是什麼!她難道不該惹起公憤,遭受白帆的反擊以及世人的唾罵嗎?

胡秉宸確因這六個耳光幾乎送命,在生死難卜的情況下寫信給吳為,要求她無論如何到醫院一見。

他以為他仍舊像當年地下工作時策劃得那樣周密穩妥;豈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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