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卷 Spring Log 4 狼與旅行之卵

這天的風有點冷。

離開溫泉鄉紐希拉已經約有兩周時間。這趟睽違十年的長旅經過有些顛簸的開頭後,前旅行商人羅倫斯終於找回旅行的感覺。

走完長長的山路,兩人在一望無際的平原路上享受旅行中閑得發慌的時刻。

「呼啊~~~啊呼。」

這麼大的呵欠不是羅倫斯打的,是來自一早就優雅地猛曬太陽,大剌剌趴在馬車貨台毛毯堆上的妻子赫蘿。

「汝啊,城鎮還有……呼啊……多遠……?」

冷風提醒現在是秋天,但平原這一塊的日照仍有夏季的餘韻。

藉大片陽光曬出薄汗,再讓涼風撫過臉頰的暢快,是無與倫比。

在紐希拉一有機會就晨睡午睡的赫蘿,今天過得愜意極了。

可是她今天特別慵懶,像只被寵壞的狗,在毛毯上蠕動。

原因出在她手上的小酒桶。

赫蘿從幾天前碰巧在森林裡摘到的蜂巢拿點蜜出來拌葡萄酒,封進酒桶在毛毯底下蓋幾天,就成了即席的蜂蜜酒。

今天赫蘿起了個大早,便迫不及待地拔開桶栓品嘗蜂蜜酒,喝到帶著酒意昏昏欲睡,睡醒再喝,反覆至今。

還有什麼比這更享受呢。

「就快了吧。進大路以後往來的人會變多,你小心一點喔。」

「大笨驢……咱哪會那……么……」

語尾就這麼唏哩呼嚕地沒了。轉頭一看,赫蘿半張著嘴,躺在貨台上呼呼大睡。

雖然赫蘿不說話就像個十四、五歲的少女,這種邋遢的樣子也很適合她。亞麻色的頭髮在陽光下閃閃發光,輕柔瀏海隨風搖蕩,如詩如畫。

但若僅是如此,她就不必注意他人眼光了,大可盡情當一個享受旅程的淘氣少女。

問題在於,赫蘿不是個普通的少女。

在陽光下閃耀,輕飄飄隨風搖蕩的,不只是她漂亮的亞麻色頭髮。她頭上有對三角形的大獸耳,腰際還生了條毛髮豐沛的尾巴。

赫蘿的真面目是寄宿於麥子中、巨大得要人抬頭仰望、威嚴可畏氣勢逼人、高齡數百歲的狼之化身。

至少……她自己是這麼說的。

「真是的……」

看著睡得毫無戒心的赫蘿,羅倫斯嘆口氣,一邊嘴角不自禁吊成笑的形狀。

她自稱賢狼,也的確擁有令人敬佩的智慧與見識,不過也會有這樣傻呼呼的一面。對此,羅倫斯是一點抵抗力也沒有。

「傷腦筋耶。」

沒人知道這苦笑的囈語究竟是對誰所說。

羅倫斯聳聳肩,從一旁的麻袋拿一條肉乾銜著,並注意到壓在底下的紙疊。紙上寫滿了字,都是睡死在貨台上的赫蘿每天努力累積起來的遊記。

赫蘿擁有無限的壽命,無論羅倫斯如何努力,遲早都會讓心愛的妻子獨留於世。為排解赫蘿的寂寞,羅倫斯建議她多記錄生活的點滴,最好多到看到最後都會忘了頭。

從此以後,赫蘿非常熱衷於寫日記。羅倫斯當然是為她高興,但這也造成了一個問題。

看來赫蘿是愛上了寫文章這件事,偶爾會寫些純粹是幻想出來的生活情節,還沾沾自喜。這麼一個貴族千金會在修道院培養出來的興趣,一下就用光了旅館裡的庫存紙墨。

下山旅行這幾天,紙墨也是轉眼被她用光,得請碰巧認識的領主分享一小部分。有鑒於此,羅倫斯實在是無法想像這之後究竟還需要花多少錢在這上面。

為了赫蘿,他什麼都肯做,可是骨子裡畢竟是個商人。看到那麼厚一疊紙,很難不去想那究竟值幾枚銀幣。

其實羅倫斯也懂赫蘿這麼積極記錄生活的心情。回憶是種模糊不清的東西,無論在紙上寫得再多,都無法完整重現在這時候午睡多麼舒坦。

所以至少想讓她盡情去拼湊這些碎片。

因為赫蘿終將獨自遺落在時間之流里。

想到這裡,羅倫斯不禁喃喃地說:

「希望有更好的方法。」

一來是希望能替她留下更多回憶,一來是希望節省一點開銷。

想著想著,平平坦坦的道路遠端出現一面立牌。

那是鄉道接上大道的指標,也表示目的地近了。

要是有人看見赫蘿的耳朵尾巴,馬上會出事。

於是羅倫斯轉向貨台,要叫醒睡美人了。

「喂,赫──」

「城鎮到了嗎!」

赫蘿亢奮地跳起來,嚇得羅倫斯仰身後退而扯動韁繩,馬兒不高興地噴了噴氣。

但赫蘿不理也不睬,戴起斗蓬的兜帽,嘿咻一聲爬上駕座。

羅倫斯還來不及收擺在身邊的麻袋就已經被赫蘿搶走,抓一條肉乾銜在嘴裡。

「好久沒進大城鎮啦,非要吃個夠本不可!」

明明幾天前才去領主家裡作客,吃了幾桌的野味,先前也喝了剛釀好的蜂蜜酒……這種話,說了也沒用。

況且見到她這麼高興的樣子,罵人的力氣也沒有了。

羅倫斯邊笑邊嘆氣,坐正抓穩韁繩。

無情的時光洪流,不是羅倫斯能操縱的東西。

那麼,好歹得為心愛的妻子駕好貨馬車才行。

兩人離開深山溫泉鄉紐希拉,一路往西順流而下。

即將抵達的是港都阿蒂夫,設有主教座及大主教,堪稱這一帶最大的港都。

且歷史悠久,在宗教戰爭中成為前線基地,扮演第一道關卡的角色,阻擋來自北海群島的海盜攻進內陸。

時至今日,當時的遺迹也依然顯而易見。橫越阿蒂夫中央的河流兩岸,各築有高大的尖塔,尖塔之間吊了條巨大鎖煉。據說鎖煉會在危急時墜入河中,攔阻試圖溯河的海盜船。

羅倫斯通過入城關卡後如此說明,眼睛早就被攤販食物吸走的赫蘿隨便應兩下。

「如果用那條鎖煉拴住你脖子,不知道會不會聽話一點喔。」

赫蘿的真面目是好幾個人高的巨狼,那種尺寸的鎖煉說不定剛剛好。當羅倫斯這麼想著喃喃自語時,耳朵就是不會漏掉這種話的赫蘿踩了他一腳。

「說,這裡的名產是什麼?」

「真是的……」

羅倫斯搓著腳丫回答:

「那當然是魚啦,新鮮的生魚堆得跟山一樣。尤其在這個天氣開始變冷的季節,每種魚都很肥美。不管是鹽烤、油炸還是燉煮都很好吃。」

「魚啊?」

或許是認為狼不適合吃魚,赫蘿顯得很不滿。

「不要聽到魚就嫌嘛。對了,聽說這裡會用有點好玩的方式買賣鯡魚,一起去看看吧?」

「不要。咱再也不想看到腌鯡魚了。」

深山裡,餐桌上的魚不是溪魚就是腌鯡魚。人家說鯡魚這種東西多到拿劍往海里一刺就能刺起一串,不管住得多偏僻都能便宜買到。

因此鯡魚可說是支撐世人生活根基的重要漁產,但也因此每個人都吃得很膩。

「其實不腌的話,鯡魚還滿好吃的耶。」

「……汝是打算用那種便宜的魚塞滿咱的肚子唄。」

赫蘿懷疑地瞪過來。

對於提到食物就特別貪心的赫蘿,羅倫斯只有聳肩的份。

然而鯡魚的價格的確是低於任何肉類。

於是羅倫斯清清喉嚨說:

「好比說,用一整鍋油來炸。」

「嗯……?」

「一開始火力小一點,鯡魚剔除內臟以後連頭丟下去炸。聲音是滋滋滋的就對了。」

羅倫斯無視赫蘿「扯什麼東西啊?」的眼神繼續說:

「等快熟以後就多添點柴,燒熱的油就會炸出嘩啦嘩啦很熱鬧的聲音。」

赫蘿完全沉浸在羅倫斯口中的情境里,猛吞口水。

「鯡魚會就這麼炸到又酥又脆,連骨頭都能吃。然後撈出來,趁它還在劈哩啪啦爆的時候抓一大把岩鹽灑上去……」

再加上灑鹽的動作,赫蘿就像看見食物的貓一樣眼睛跟著跑。

「最後從頭大口咬下去。」

赫蘿的尾巴提裙襬似的翹了起來。

「嘴唇上油的香和海鹽的咸,都用冰涼的啤酒一起送進肚子里,真是痛快……會痛!會痛啦!」

「汝啊,那咱們就走唄!鯡魚是唄?現在正是肥美的時節唄?」

羅倫斯被赫蘿隔著衣服用力地捏,好不容易才扯掉。

用便宜鯡魚塞肚子的計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