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村子裡,每個居民都互相認識,甚至鄰家昨天晚餐吃什麼,狗在暖爐前睡得好不好都瞞不住。這點到了溫泉鄉紐希拉也沒有改變。
但人們還是容易忘記這種事。這多半是因為,人通常都不太會刻意去聽關於自己的閑言閑語吧。
「赫蘿。」
晚餐後,溫泉旅館「狼與辛香料亭」的老闆羅倫斯在卧房削蠟燭芯時喚起妻子的名。
一頭亞麻色的長髮、細瘦的肩和纖細無瑕的玉指,經常讓人誤以為她是出身貴族。再加上十四、五歲的外表,首次光顧的住客中,還有人以為他們是新婚而道賀呢。
不過那副楚楚可憐的樣貌只是假象,赫蘿的真面目是年屆數百歲,身形比人大上數倍的巨狼化身。
所以赫蘿被羅倫斯這麼一喚,既沒有興高采烈地轉頭,也沒有羞澀地微笑,只是靈巧地搖搖頭頂上的耳朵,應付應付。
那對與頭髮同色,三角形的尖尖獸耳。
「我有事跟你說。」
聽見羅倫斯夾雜嘆息的語氣,赫蘿才終於抬起頭來。
吃完飯到現在,她都巴在卧房桌邊寫東西。
「啥事?」
赫蘿眯眼皺眉,一副不想受打擾的樣子。羅倫斯再度嘆氣,手往赫蘿臉頰伸。
「臉上沾到墨汁了。」
「唔。」
羅倫斯的手指,抹得赫蘿閉起眯細的眼,獸耳頻頻抽動。
毛茸茸的尾巴輕輕搖晃,表示她心情並不差。
眼神微慍,單純只是因為累了。
「真是的……」
羅倫斯用雙手拇指揉揉赫蘿的眼角,然後以指腹輕按閉起的眼皮,赫蘿也逗他似的骨碌碌地轉動眼皮底下的眼珠子。
「要用熱毛巾敷一下嗎?」
旅館裡有很多高階聖職人員這類從事文書職的人物。
問他們如何保養眼睛,結果就是將布用熱水浸濕,蓋在眼睛上。
「嗯~……」
可是赫蘿沒有明確回答,只是抓住羅倫斯的手往脖子貼,是要他按摩吧。羅倫斯奈何不了她,只能乖乖動手,而赫蘿更慵懶地把全身體重壓在羅倫斯手上,舒坦地搖起尾巴。雖然那明顯是撒嬌,見到她這麼喜歡,羅倫斯也服侍得很開心,愈做愈起勁。
好一會兒後才赫然想起原來目的,告訴自己今天一定要念她兩句。
赫蘿前不久開始熱衷於寫文章,桌上的紙被她寫得滿滿滿。事情就是關於這個。
「今天村裡開會的時候,我聽到一個傳聞。」
「嗯?」
赫蘿將羅倫斯揉她後頸的手使勁地挪到肩膀上。
是「換揉這邊,有話揉了再說」的意思吧。
儘管把羅倫斯當僕人一樣使喚,她還是很喜歡這樣的肌膚之親,耳朵和尾巴不禁舒服地擺動。就這方面而言,赫蘿突然熱衷於寫日記倒也不全是壞事。
羽毛筆、墨水、便條紙、正式謄寫用的羊皮紙、用來放大文字的玻璃片、寫到深夜所額外消耗的蠟燭等林林總總加起來雖是一筆開銷,但感覺值回票價。因為赫蘿寫的是非常重要的東西。
赫蘿是狼的化身,已經活了好幾百年。而羅倫斯只是凡人,壽命一眨眼就要走到盡頭,留下赫蘿另啟旅程。終將孤獨留下的赫蘿為了能反覆重溫現在的幸福時光,開始記錄每天發生的事。
這樣很好。畢竟是羅倫斯自己的主意。
不過赫蘿做什麼都很極端。
「你經常拿著紙筆在旅館裡到處晃嘛,所以有人開始亂傳了。」
「喔?」
赫蘿將腦袋往左傾,要他右邊多出點力。
羅倫斯更用力地捏,讓狼的喉嚨發出貓咪似的呼嚕聲。
「有人說狼與辛香料亭的老闆娘開始想當詩人了,也有人在猜你是不是和神對話過了呢。」
「喔……嗯嗯,嗯~嗯……啊~那邊,就是那邊。」
發現赫蘿根本沒認真聽,羅倫斯稍微用手指表達不滿,但赫蘿只是倍感舒服地膨大了尾巴。
再默默揉肩膀一會兒後,赫蘿慢慢地說:
「然後呢?出事了嗎?」
見赫蘿總算有意聽,羅倫斯放開手,卻被她按了回來。
羅倫斯只好死了休息的心,繼續揉肩膀,並說:
「別人都在亂猜你在做什麼呢。」
赫蘿一聲也沒吭,但耳朵是向後轉,應該真的有在聽。
「總而言之,就是有人說你搞不好會離開這間旅館,跑到修道院去。」
這句話讓赫蘿的耳朵猛然豎起。
然後她慢慢轉頭往羅倫斯看。
「什麼玩意兒啊?」
看她一臉的疑惑,是真的覺得莫名其妙吧。
羅倫斯猶豫了一下,然而敷衍過去也不是辦法,便開始解釋。
「就是因為你看起來很年輕呀,所以想法比較低級的人就想,大概是我不能滿足你了。」
赫蘿還是一臉不解。
「通常嫁給年長丈夫的年輕妻子突然決定進修道院,大多是因為欲求不滿偷男人,或是想離婚。」
赫蘿注視羅倫斯的眼神黯淡下來。微張的唇似乎有話想說,但終究未能吐出隻字片語,只是僵在那裡。
在外人眼中,羅倫斯看著赫蘿的模樣,或許像是丈夫懷疑妻子不忠,深深傷了妻子的心吧。
但先嘆息的是羅倫斯。接著將鼻子埋入赫蘿的發叢,把吐出的份吸了回來。
「我自認是沒有老到那種地步喔。」
繞著脖子的手,摟住赫蘿的身體。
她身體咳嗽似的顫動,不過那是在笑。
「呵呵。汝這隻軟腳蝦也會說這麼有男子氣概的話呀。」
赫蘿摸摸羅倫斯的手,捏起一小塊皮。
「他們愛說,就讓他們說去唄。汝很不甘心嗎?」
赫蘿難得以關愛語氣這麼說。
羅倫斯頓了一拍,說道:
「我們是作生意的,要是知道老闆讓年輕妻子跑了,誰會想來住啊?光是這樣的傳聞,就可能讓客人的印象變差了。」
赫蘿愣了愣,疲憊地笑。
「好像真是這樣。」
「而且,你自己也不能掉以輕心喔。」
「喔咦?」
「大旅館也是可觀的財產,總會有人想分一杯羹,也有人特別愛管這方面的閑事。還不用等你去修道院,就會有某個窮鄉僻壤的貴族家,想把他們拘謹端莊的么女推銷給我了。」
赫蘿連後山老鼠打個噴嚏都聽得見,對這方面的話題自然很敏感,嫉妒吃醋的勁道也不是貴族千金比得上。
要是有個年輕女孩姍姍而來,打老闆娘寶座的主意,羅倫斯就得為自己的生命安全和怎麼安撫赫蘿傷透腦筋了。光是想像,就讓人渾身無力。
因此,恐會在村裡傳開的流言是天大的麻煩。
「嗯……」
說什麼都得趕走想搶獵物的人不可。
赫蘿以這種表情思索片刻,不耐煩地往羅倫斯看。
「那咱要怎麼做?當別人的面咬汝嗎?」
赫蘿輕輕撫摸羅倫斯的手,往他拋媚眼。
明明自稱賢狼,卻很喜歡這樣故意捉弄羅倫斯。要是露出受不了的表情,反而逗得她更高興,所以要冷靜處理。
「正常就好。」
「唔。」
赫蘿嫌沒趣而嘟起嘴巴,羅倫斯無奈嘆息。
「還有,不要老是拿著紙筆到處跑,太顯眼了。」
「唔唔……」
第二次的低吟,和先前不太一樣。
「如果只是寫當天發生的事,睡前花一點時間就行了吧?」
可是赫蘿卻從早晨起床到夜裡上床都牢牢抓著紙筆,一刻也不放手。
「大笨驢,那樣說不定會漏掉很重要的事耶。」
「又不是每天都有那麼重要的事……對了,今天的給我看一下。」
「唔,走、走開,快住手。喂,大笨驢!」
赫蘿孩子似的動手藏,而羅倫斯難得架住她,搶走桌上的紙。
想搶回來,但在羅倫斯遠離椅子以後就不追下去了。
「你寫了什麼不敢讓我看的東西嗎?」
「才沒有!」
「那就不用怕啦……話說,你寫得還真密……這些要抄到羊皮紙上啊?」
赫蘿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