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大地冰釋雪融,迎春慶典也結束後,新綠時節終於到來。
這樣的時候,距離夏季避暑客來到還有段時間,與年中最喧囂狂亂的冬季也十分遙遠。村中屋舍為下個季節所作的修繕與改建都告一段落,每間溫泉旅館都是靜悄悄地。
我所服務的溫泉旅館「狼與辛香料亭」也不例外。今天沒有客人,老闆羅倫斯又出門參加村民會議,老闆娘赫蘿也難得跟去了。大概因為那是以會議為名義的酒席,今年春天狀況也不錯,有很多好菜能吃的緣故吧。掌管廚房的女子──漢娜也上山采鮮菇野菜去了,家裡空無一人。待晨間工作結束後,直到中午我都無事可干。
平常這時候,我是應該捧起神學書研讀神的教誨。不過今天特別閑,又有一大池溫泉晾在那裡,我便在享用漢娜留下的午餐前放鬆一會兒。泡在無人的池子里,在藍天下喘一口氣。這樣的時光是那麼地閑適、清靜。
一旁擺著我最近開始喝的蜂蜜甜酒。和著罪惡感啜飲一口,仰頭見到一整片優美的藍天。
感覺上,我此生已經別無所求。過這樣的生活,能比翻閱神學書更快找到神所說的幸福。
「啊……」
真希望這樣的時光能永遠持續。
就在我將勤勞與勤勉等自律擺到一邊,任怠惰的情緒接管身體時──
大~哥~哥~!
依稀聽見這樣的聲音。
我一時還以為自己睜著眼睛作了夢,結果那聲音又清晰傳來。
「大哥哥~!」
看來是去河邊玩的繆里回來了。她是「狼與辛香料亭」老闆夫婦的獨生女,總是叫我大哥哥,和我親得很。年方十二、三,差不多可以嫁人了。一這麼想,感覺就難免有點失落。
不過最近,我對這件事開始有「相反」的憂慮。
「我在溫泉這邊!」
這麼喊之後,啪噠啪噠的腳步聲隨即接近,繆里跑進浴場里來。
「找到了!大哥哥~!」
繆里的臉一見到我就亮了起來。
她的長相簡直和母親是一個模子印出來,眼睛顏色也一樣,可是笑法卻完全不同。赫蘿的笑柔得像是用蜂蜜慢熬出來,繆里則有如盛夏艷陽。
閃耀著炫目光芒,但有時熱得讓人受不了。
「大哥哥!來來來!你看這個!很厲害吧!」
繆里搖著抱在懷裡的籃子小跑步過來。衣服濕成這樣,多半是在河邊玩得太瘋,掉進河裡不少次。
這傢伙從小到大都是這麼好動,身上大傷小傷不斷,無邪的笑容充滿讓人看了也會發笑的魅力,經常讓人感到她年輕與天真爛漫的潛能。
但是,曾幾何時。
我開始有點害怕她的笑容。
「繆里,不要跑這麼快──」
「會滑倒」才剛要說出口。
急著跑過來的繆里硬是想在浴池邊停住,結果滑了一大跤。
「咦?」
然後跟著懷裡的籃子一頭栽進池裡。
「……」
水花迎頭澆來,淋得我瀏海掛起水簾。另一頭,繆里正在水裡吐著泡泡。一般而言,十二、三歲少女的理想形象幾乎都是埋頭學習縫紉或烹飪技術,笑時不會露出牙齒,還會靦腆地稍歪著頭,然而繆里卻和這每一項都構不著邊。
一旦我始終當親妹妹一樣照顧的繆里嫁了出去,這裡一定會冷清很多,可是我最近反而在擔心到底會不會有人願意娶她。我嘆口氣,要把遲遲不出來的繆里拉起來時,發現一件事。
有東西在溫泉里扭來扭去。
「噗哇!」
繆里總算從溫泉探出頭來。
「繆里,你到底在──」
「大哥哥!不要發獃啦!」
繆里看也沒看我,盯著水裡不知預備做些什麼。
然後她慢慢把頭和手伸進水裡,這次很快就起來了。
「不要動……給我乖一點!」
大叫的繆裏手中,有條粗大的八目鰻不停扭動。
「啊、啊,要跑掉了、要跑掉……呀啊啊!」
八目鰻溜出了繆里的手,繆里跟著用怪姿勢追過去,翻身摔回池裡。
看來池裡亂竄的東西都是繆里從河裡抓回來的戰利品,稍遠處還有鱒魚受不了水溫般頻頻跳出水面。
面對著溫泉里啪刷啪刷的人魚大戰,我深深吸氣,慢慢吐出。
「繆里!」
平靜閑適的時光一轉眼就結束了。
聽我這麼說,在木炭熾紅的地爐邊插魚串的人嗤嗤笑起來。她擁有亞麻色的頭髮和紅眼睛,長相和繆里一個樣。身高也相近,怎麼看都只有十四歲左右。若保持沉默,任誰都會覺得那是個柔弱少女,然而她的笑法卻有種莫名的魄力。大概是因為她長得可怕的人生經驗自然讓人肅然起敬吧。
繆里的母親赫蘿不是人類。爐火照亮的牆上,映著具有三角大耳和尾巴的影子。她是人稱賢狼赫蘿,從前受人奉為神祇,寄宿麥中數百年之久的狼之化身。
「很不好笑好不好,幸虧現在沒人來作泉療。」
「怕什麼。溫泉里有魚的話,找下酒菜不就省事多了嗎?」
赫蘿笑呵呵地這麼說。
繆里灑進溫泉里的魚,在溫泉里還能活的都已經抓出來放進裝水的酒桶里,其他的都被燙死了。由於丟了可惜,分送給鄰居也不錯,便將幾隻處理過後拿去熏成魚乾,剩下的則鹽烤來吃。
不拿來燉魚湯,是因為再煮下去有點過意不去。
「那麼,那頭小笨驢現在上哪去啦?」
對魚灑完鹽之後,赫蘿舔著沾在指尖上的鹽這麼問。
「羅倫斯先生罵了她一頓,叫她去劈柴了。」
一聽,赫蘿的視線從烤得滋滋作響,令人垂涎的魚身上揚起。
「嗯?」
頭上的三角大耳朵跟著抽動幾下。即使赫蘿已有數百年歲,現在又是溫泉旅館的老闆娘,但說句僭越的話,她的耳朵和毛茸茸的尾巴實在很可愛。我小時候,就抓過她尾巴好幾次。
「怎麼了嗎?」
「嗯,好像沒什麼聲音。」
沒客人的旅館一片寂靜,彷佛能聽見老鼠打呵欠。
聽力真的和野獸一樣好的赫蘿都這麼說了,自然表示這樣的寂靜不太對勁。
「羅倫斯先生應該會看著她啊……」
「我們家那個沒用的喝了不少酒才回來,搞不好睡著了唄。」
其實赫蘿自己也喝了不少。
「我去看一看。」
才剛站起,赫蘿就叫住了我。
「嗯。啊,汝順便去廚房給葡萄乾泡水。」
「葡萄乾?」
轉過頭,見到赫蘿眼睛閃閃發亮,尾巴也搖來搖去。
「好像是某個去過南方的人帶回來的,也分了咱們一點。直接吃就很香甜了,不過聽說用足以蓋過葡萄乾的水泡上一晚,再拿那些水和面,能烤出很香很甜的麵包喔。」
說到食物,赫蘿比繆里更像小孩。
但是,葡萄乾麵包聽起來的確很好吃。
「寇爾小鬼,汝也喜歡吃甜的唄?泡水之前,汝就拿一、兩顆來吃吧。咱准了汝。」
被她用我和他們夫妻剛認識時的小名一叫,感覺怪難為情的。
不過我雖然長大了,卻喜歡甜滋滋的蜂蜜酒勝過苦澀啤酒,被當成小孩也是沒辦法的事。
「謝謝,我這就去。」
「麻煩啦。」
赫蘿簡短應一聲,將注意力轉回烤魚上。我莞爾一笑,往旅館後頭走。
陰暗的走廊也是同樣地靜,沒有半點聲音。若有人劈柴,應該會有叩、叩的聲響。薪柴就堆在廚房邊,所以我先去廚房辦事。
然而我找不到赫蘿所說的葡萄乾。說不定羅倫斯會拿葡萄乾為餌,讓繆里乖乖劈柴。這麼想的我來到堆柴處看看情況。星月照耀的空地上,老闆羅倫斯倚著堆積如山的原木睡著了。
「……羅倫斯先生。」
我無奈的呢喃,而他跟著「嗯咕」一聲,隨即繼續發出輕細的鼻息。雖然他的外表和我們初識時一樣年輕,卻時常自嘲酒力一年比一年差,看來並沒有誇張。
此外,到處都沒有繆里的影子。羅倫斯身上的毛毯應該是繆里蓋的吧。當然,那是女兒對父親的貼心之舉……就好了,不過她丟下劈柴工作偷溜,那多半是怕羅倫斯會發脾氣才蓋的。
或許是父親的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