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卷 Spring Log 羊皮紙與塗鴉

在這個四處山艷如火,人人忙著備冬的季節。

位處北地深山的溫泉鄉紐希拉,短暫夏日過後就只是等待冬天的到來。

風一天比一天冷,枯葉落地聲不時在心中撩起一陣凄涼。有人將它比喻為憂鬱,但我覺得那是種催眠曲,寂靜冬季來臨前打盹兒的時間。

我並不討厭這樣的季節。

「羅倫斯先生,阿爾沃村的起司都送到地下倉庫嗎?」

「啊,不好意思啊,寇爾。隨便堆一堆就好……怎麼這麼大?」

秋意深濃的這一天,紐希拉的溫泉旅館「狼與辛香料亭」正為了準備填滿冬季泉療客的肚子而忙得不可開交。僅有的兩個男丁輪流扛回鄰近聚落送來的物資,高堆的起司每個都是成人才抱得起來那麼大。

「做得愈大,能吃的部位就愈多……是這樣嗎?」

「因為外圍的硬皮味道很糟,根本不能吃嘛。所以起司輪做得愈大,沒用的部位比例自然就減少了……不過這個還真大。我看阿爾沃村村長不如直接到鎮上開起司店算了,這樣還比較賺吧。」

這些琥珀色澤的起司不僅外表晶亮,內容也飽滿紮實。

「要做得這麼大好像很不簡單。一來不容易脫水,二來容易發霉。」

「希望不會切開就發現裡面全是霉……」

「哈哈,那個村長是有專家自尊的人,不會有那種事吧。」

狼與辛香料亭的老闆羅倫斯笑著這麼說。雖然他在此開立溫泉旅館十餘年也仍被村人當作新人看待,但已十分習慣這裡的生活。

而周遊列國修習神學的我,同樣在這裡一落腳就過了十餘年。時光飛逝之快,實在教人感慨萬千。

「那麼,我就拿下去放了……希望這麼大不會壓垮架子。」

由於扛上肩也很費勁,我只好不管難不難看,當羊崽子用兩隻手抱下樓。

搖搖晃晃走到主屋後院時,聽見圍欄後浴場的喧鬧聲。

夏冬是紐希拉的旺季,冬季人潮就快湧現了。

客人絕大多數是貴族、大商行幹部或高階聖職人員,經過一整個充滿慶典等各式活動的春秋兩季後,都會來這裡休養生息。

狼與辛香料亭也已有幾組客人入住,在露天浴池悠悠哉哉地泡上一整天。

由於客人還不多,冬季會來紐希拉賺上一筆的舞者和樂師仍未上山,每間旅館都是一樣清幽。

在這樣的情況下,圍欄後的聲響實在是熱鬧得出奇。

「哇哈哈哈哈!加油喔!」

「來,喝酒喝酒!把氣勢拿出來!」

怎麼大白天就鬧成這樣?

而且還有馬蹄踏在石地上般的喀喀聲。

浴場里到底發生什麼事了?

泡湯客一喝醉就容易做出意想不到的事。不過那大多是在客人多到一定程度,酒也喝掉不少,開始住膩了的時候才會發生。

於是心裡不太對勁的我,就這麼抱著沉重的起司輪走到圍欄邊,從縫隙往裡頭瞧。

「別把繩子弄斷啦!綁得夠緊嗎?」

「哈哈哈哈!盾牌!盾牌耶!居然能把盾牌……噗哈哈哈哈!」

「上吧,我們的女神!」

「喔喔!願神保佑你!」

鬧成這樣也太奇怪了。恐怕是其他溫泉旅館的客人也跑來了。

他們一個樣地赤身裸體,揮舞手裡的啤酒杯熱切歡呼。

雖然蒸煙讓人看不清楚,但我很快就發現喀喀聲的真面目。

是騾子。載貨用的騾子在池邊踱步,還有個神色緊張的少年按著它。那是從阿爾沃村騎騾子載物資來的少年。

問題是,他為什麼會把騾子牽進浴場?

這疑問的線索,就在騾軛所系的粗繩上。

粗繩的另一頭延伸過整個池面,吸引了眾人的目光。

「……唔、這……」

我人都傻了。那裡有個少女,高舉著手以可愛動作答謝眾人的歡呼。

她對裸男毫不介意,身上只有胸腰圍著薄薄的亞麻布。浴池沒有男女之分,這種事說起來並不稀奇,然而奇怪的是少女戴了一副厚重的手套。

「……她、她想幹麼?」

一陣壞預感猛襲而來。

接受眾人歡呼的,正是旅館老闆羅倫斯的獨生女——繆里。

今年十二、三歲,在早婚的地方嫁了人也不奇怪的年紀。若是一般人家的女兒,應該是每天都在學裁縫和烹飪,準備作個能夠扶持丈夫的好妻子或負起添丁責任的好媽媽吧。

可是繆里卻不知為何半裸著身,戴起厚手套抓著粗繩,繩子另一頭系的是牽進浴場里的騾子,而且人還坐在奇怪的東西上。

我想起客人的話。盾牌?所以那是盾牌。

這裡的客人地位頗高,隨從也有全副武裝的人。想到這裡再四處看看,果然發現了幾個魁梧男子表情非常擔憂地望著繆里,可見她坐的是他們的盾牌。見到那面大得能擋住一整個高大成人的盾牌後,我終於明白她想幹什麼好事。

盾上的繆里也在這一刻高喊出聲。

「預備!」

她高舉一手,有如騎士在戰場下令般高呼。接著咬緊了牙,嘴還咧到了幾乎拉到耳邊。

而眼睛直往騾子瞧,騾子身旁的少年表情惶恐得都快哭了,最後在眾人的鼓噪下自暴自棄地閉起眼,將手上棒子往騾子屁股用力一敲。

「出擊!」

不確定繆里是否真的這麼說。

一切都發生得太突然,彷彿全世界都為之靜止,只有繆里坐著盾向旁滑去。

在手中繩索牽引下,她連人帶盾一下子滑過池面。速度快得誇張,漂亮得令人叫絕。觀眾們大聲喝采,拋出手中的啤酒杯。「鏗!」的大聲響,是盾牌撞擊池邊的聲音。

「喔喔喔喔!」

繆里的瘦小身軀連著盾凌空飛起,但她沒有摔出去,直接帶著劃破天空的聲音著地,被騾子牽著溜過濕漉漉的石板地。場面驚人到我都出不了聲了。

直到亢奮得不得了的客人們全追了過去,我才終於回神,接著又嚇得全身發涼。

立刻丟下懷裡的起司,和客人一起追繆里。盾牌在石板地上磨出的痕迹指向堆滿枯葉的森林,然後是一整片下坡,騾子肯定一股腦地往下沖了吧。枯葉地毯上硬是拖出了一道黑土裸露的路,微微向右彎曲。

而那條路卻突然斷了。

回國後都是有頭有臉大人物的男人們,竟光著屁股在森林中又叫又跳。還有個宛如剛爬出墳墓,一身枯葉泥土的少女,在其中心哈哈大笑。

男人們合力扛起繆里,沿著坡走了回來。

笑得合不攏嘴的繆里,一見到我臉就僵了。

可是,她很快就不管我怎麼瞪,一臉若無其事地讓人們扛著走過我眼前。

心中湧起的不是憤怒,而是無力感。

才剛跟上去,「嘿咻!嘿咻!」的吆喝聲突然變成重物落水聲。繆裡頭甩出水,露出清秀的臉蛋。洗去泥土與枯葉的玉額上,到處是貓抓過似的擦傷。還沒嫁人的閨女竟然破了相!

但繆里一點也不在意,揮手答謝周圍客人的熱情歡呼,游到池邊。我彎腰伸出手,她也毫不慚愧地抓住。

「嘿嘿,你看到啦?我很厲害吧?」

那天真的笑容,打從出生就沒變過。

我嘆口氣,拉起那個小瘦子。

「沒受傷嗎?」

「嗯,完全沒有。」

明明額頭和臉頰都有明顯擦傷,細長的腿也是一樣。

但那些對繆里而言不算是傷吧。

要是撥開那頭摻了銀粉般的奇妙灰發,多得是孩提時留下的傷疤。見到繆里滿頭是血而差點昏倒的事,至今不曉得發生過多少次。

「換好衣服就到暖爐前面來。」

「咦,要幫我綁頭髮嗎?」

「我要罵你!」

她雖被音量嚇得縮起脖子,脖子以上卻是一臉嫌麻煩的表情。

「回答呢?」

「……好~」

那對常客來說雖是常有的餘興節目,看在我眼裡可是一點也笑不出來。別說一身泥土枯葉的人平時得先沖乾淨才准下池了,我還需要排好被盾牌撞歪的石頭,然後向那個倒楣的少年鄭重道歉。

繆里像惹了麻煩的小貓,被我揪著脖子抓回主屋。她啪噠啪噠地走,路上打了個噴嚏。別看她半裸又一身濕,現在都已經是何時下雪都不奇怪的季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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