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卷 Spring Log 金黃色的記憶

在這四面環山,廣闊天地的終點。

溫泉鄉紐希拉總算要告別漫漫長夜之際。

羅倫斯一身聚滿了好奇的目光。

「今天吹的是什麼風呀,這不是狼與辛香料亭的老闆嗎?」

山林里,天亮距離太陽露臉還有好一段時間。村裡仍是一片昏暗,稍微有點距離就看不清別人的長相。在這種時候,聚集於村中一處竊竊私語的溫泉旅館女傭們突然聒噪起來,宛如發現烏鴉接近而大聲警告同伴的鴿子。

踏雪而來的羅倫斯呼著裊裊白煙,臉上掛著嘆息般的曖昧笑容,放下背上的柴薪。

每天值此熹微之時,旅館女傭總會三五成群地聚在村裡某處,譬如水車坊或井邊等,而羅倫斯則是出現在全村共用的麵包窯。

「漢娜小姐怎麼啦?生病了嗎?」

「你們家可愛的女兒爬不起來呀?」

「你忘啦?他那勇敢的女兒跑去旅行了。我們以前也都好嚮往外面的世界喔。」

「哎呀,這樣啊。我除了自己出生的小鎮外,就只知道這裡而已呢。」

「話說老闆怎麼自己來烤麵包呀,連赫蘿小姐也病啦?」

「那真是不得了,要趕快去看看她才行。」

她們每周會聚來這一到兩次,烤自家或旅館所需份量。村裡生活很單調,聊村裡大小事是她們唯一的日常娛樂。

一般而言,當旅館女傭不克處理這種雜務時,由老闆娘或其女僮代勞是再正常不過的事,而老闆親自動手可就是話題一件了。羅倫斯也覺得自己背著柴薪,兩手抱著一袱巾麵糰的樣子很滑稽。

簡直像老婆跑了一樣。

儘管如此,面對這群笑得毫不客氣、宛如鴿群的女性們時,羅倫斯仍不改笑容。

在她們的強力放送下,這件事一轉眼就會傳遍全村。即使在這村裡經營了十多年的溫泉旅館,相較於其他老闆也只是個新手,做什麼都大意不得。

相對地,想到還在旅館貪睡的愛妻赫蘿把這件事推給他,就令人忍不住暗自咒罵幾句。

「沒有啦,只是突然有客人入住,兩個人臨時忙不開,今天只好我自己來。」

一聽羅倫斯這麼說,女傭們的大剌剌的閑聊全停了。

「哎呀呀……難道那個人也上了你們狼與辛香料亭啦?」

「很辛苦吧。」

只有這一句感覺是發自內心,而不是隨話題瞎鬧。

「他第一個住的,好像是約瑟夫先生那吧?」

「對呀,那是這裡最老的旅館嘛。」

「再來是阿貝爾先生那?」

「然後是拉馬尼諾夫先生遭殃。」

她們一個個列出溫泉旅館老闆的名字。有些名字帶有異國風味,是由於在這村子經營溫泉旅館的人本來就是來自世界各地,或是他們的兒孫。

「這麼說來,他該不會是想這樣換到春天吧?」

「真不曉得是哪裡不滿意,表情一直都很難看。」

「對呀對呀,而且要求有夠多,說什麼要一大早出門就要我們弄午餐餐盒什麼的,搞死人了。不過他出手倒是挺闊氣……」

「拜託,你可不要被錢沖昏頭嘍。我家老闆在懷疑他是不是來我們村裡刺探敵情的呢。」

「哎呀,難道是打算在山的另一邊蓋溫泉街的人派來的嗎?」

「是的話,他只住店不泡湯就說不過去了吧?」

「也對。如果想蓋新溫泉旅館,應該會儘可能在村裡多繞繞才對。」

她們事先排練過似的一句接一句行雲流水地聊,而且連語氣都很接近,昏暗之中分不出是誰在說話。多半是每周都聚在這裡烤麵包,久了就同化了吧。

羅倫斯望著她們談話的模樣,終於發現赫蘿耍孩子脾氣硬要賴床的可能原因。

她嫁作人婦不久,又是溫泉旅館的年輕老闆娘,和身為僱員的她們不同。她們多半會有所顧忌,自己聊自己的吧。儘管那是考慮到彼此身分不同的結果,對赫蘿而言還是很難受。

「不過啊,既然他住進了羅倫斯先生那裡去,就表示他的旅館行腳終於結束了吧。」

聽到自己的名字,羅倫斯從思考中回神,同時在追溯話題脈絡前加深臉上笑容。經驗告訴他只要面帶微笑,不管遇到什麼問題都有得解。

「就算到了羅倫斯先生那,我看他還是會綳著一張鐵麵皮。別放在心上啊,他到哪間旅館都一樣。只是你作旅館生意還沒多久,遇到這種客人會很頭疼吧……」

「以前好像也有過這麼偏執的怪客人耶。」

「那時候你還很年輕……所以有二十年了吧。」

「沒禮貌!我還是很年輕呀!」

為她們好姐妹般鬥嘴的模樣不禁莞爾之餘,羅倫斯也從字句之間感受到她們真正的想法。十年出頭的溫泉旅館,只算「沒多久」。

那個人先住約瑟夫的旅館,是因為在村裡字型大小最老。而離開前選擇狼與辛香料亭,則因為是新人的店。

要完全融入這座村子,看來還得花上一點時間。

「話說回來,人應該到齊了吧。」

如同女孩般吱吱喳喳的女傭們忽然回魂似的這麼說。這裡不是每天有教堂準時打鐘的城鎮,對時間的感覺總是粗略,且麵包用量家家戶戶各自不同,不會沒事就全聚在這裡烤麵包。

「那我們開始抽籤吧。」

一名女性拿來擺在麵包窯旁的整捆細樹枝,以垂在腰間的布包起。

但留了一端稍微外露,全都一樣長。

「這是新樹枝吧,不準作弊喔?」

「最近我老眼昏花,現在又這麼暗,想作弊也看不見自己哪枝好啦。」

「哈哈哈。」掀起一陣同意的笑聲後,她們依序抽籤。樹枝長度各自不同,抽到長樹枝的人額手稱慶。羅倫斯最後一個抽,結果像被整了似的抽中最短的。

「啊,哎呀呀呀……」

「喂,你真的沒有作弊嗎?」

女性們一陣尷尬。這場抽籤,為的是決定誰第一個用窯。

使用公共麵包窯時,誰也不想搶第一。這是因為每個人都得準備自己的燃料,而暖窯需要很長一段時間。第一名使用者需要加熱吸了一整晚寒氣而冷得像冰塊的窯,會耗費額外燃料。

「不會不會,這樣反而好。」

羅倫斯連忙打圓場。

「既然我們旅館來了個難搞的客人,要是怠慢了還不曉得他會抱怨得多凶。要是我抽到最後一個,還想跟第一個換呢。」

戰戰兢兢,害怕遭懷疑耍詐而名譽受損的女性們全都鬆了口氣。

「既然羅倫斯先生都這麼說了……」

「真的。考慮到時間問題,這樣說不定比較好。有的人還因為怕浪費木柴,把麵包燒成了木炭呢。」

「喂!我只是聊天聊過頭了好不好!都幾年前的事啦!」

她們又找回了原有的開朗。

羅倫斯莞爾一笑,打開窯蓋堆柴點火。

距離太陽從山邊探頭出來,似乎還需要一點時間。

剛出爐的麵包,即使裹上袱巾也依然冒著溫暖的蒸氣。羅倫斯一面嚼著軟嫩的麵包一面走,返抵溫泉旅館時太陽已經當空照了。

在一群手和嘴都很忙碌的女性之間烤麵包,實在不是一件輕鬆的事;但在晴朗天空與新鮮麵包的香氣媒介下,羅倫斯也從她們身上獲得了一些活力。

多虧於此,見到那位客人默不吭聲地綳著臉,佇在村外圍的狼與辛香料亭門前時,他也備妥了不輸給她們的笑容。

「抱歉讓您久等了。」

「哼。」

那是個矮小的老人,態度顯得不太高興。手裡提著漢娜為他準備的餐盒,一副只等麵包的樣子站在屋檐下。溫泉旅館不只會有來作泉療的客人,也會有準備上山的獵人或樵夫,所以一早就出門並不稀奇。

然而,老人的裝扮與羅倫斯見過的任何職業都不同。

鍋形毛皮斗笠、熊毛靴、狐毛披肩、鹿皮手套,後腰掛著柴刀般的粗獷武器。背包看似裝得很滿,不曉得裡頭有些什麼,也看不懂他究竟來幹什麼,幾乎不泡溫泉。

當羅倫斯接近,老人便伸手準備接下整袋麵包。

整袋麵包也太誇張了吧?羅倫斯嚇了一跳,而老人見狀也察覺了什麼般讓步收手。為其反應訝異之餘,羅倫斯用另一條袱巾包起三條剛出爐的小麥麵包,觀察著反應交給老人。老人依然不說話,稍微低頭行禮就默默走人了。

雖然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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