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節(2)

亞美利哥·勃納瑟拉跟著黑根走進了那問房間,看到考利昂老頭子坐在大桌子後面。桑兒·考利昂站在窗口,向花園張望。老頭子很冷淡,他同客人不擁抱也不握手。這位臉色灰黃的殯儀館老闆之所以能得到請帖是因為他的老婆同老頭子的老婆是最親密的朋友。考利昂老頭子對亞美利哥·勃納瑟拉本人一直是有反感的。

勃納瑟拉開始轉彎抹角地、巧妙地談出自己的要求:「你得原諒我的女兒,你夫人的教女,她今天沒有來向你們道喜。她還在醫院裡住院哪。」

他向桑兒·考利昂和湯姆·黑根瞟了一眼,暗示他不希望當著這兩人的面進一步說下去。但老頭子卻一點兒也不理會。

「我們知道你女兒的不幸,」考利昂老頭子說,「要是我可以幫什麼忙的話,你只管說就是了。反正我老伴是她的教母。我從來也沒有忘記這份榮譽。」

這簡直是當頭一棒。這也只怪這位殯儀館老闆從來不遵從慣例,竟不稱考利昂老頭子為「教父」。

勃納瑟拉臉色發灰,忍不住單刀直入地問道:「我可以同你單獨談談嗎?」

考利昂老頭子搖搖頭說:「我信任這兩個人,我把命也敢託付給他們。他們兩個是我的左右手。我不忍心打發他們走開,侮辱他們。」

殯儀館老闆把眼睛閉了一會兒,然後才接著說。他的聲音是沉靜的,平時他就是用這種沉靜的聲音來安慰死者的家屬。

「我把我的女兒培養成美國式的人。我相信美國。美國給了我搞到一點家業的機會。我讓我女兒自由行動,但我也教導她絕不可侮辱自己的家庭。她找到一個『男朋友』,但不是義大利人。她跟他一道看電影,晚上很晚才回家。但他從來不來見見她的父母。這一切我都忍下來了,沒有提出反對,這都怪我。兩個月之前,他坐汽車帶她去兜風,跟他一道的還有他的一個朋友,是個粗壯的小子。他們先引誘她喝威士忌,然後企圖捉弄她。她反抗,保持了自己的榮譽。他們打她,不當人地亂打。我到醫院去,看到她兩眼都給打青了,鼻樑骨也給打斷了,她的下齶成粉碎性骨折。人家只好用鋼絲給她箍起來。她痛得直哭:『爸爸,爸爸,他們幹嗎這樣?他們幹嗎這樣對待我?』我也哭了。」

勃納瑟拉再也說不下去。他哭了,不過他的聲音還是很沉靜,一直沒有過分流露他的感情。

考利昂老頭子好像是違背自己的意願似的,做了個表示同情的手勢;勃納瑟拉接著講,他的聲音充滿痛苦,因而也充滿了人情。

「我幹嗎傷心得哭泣?她是我的生命之光,一個令人愛憐的女兒,一個很漂亮的姑娘。她原來相信人們,而現在再也不會相信了。她永遠也不漂亮了。」

他渾身發抖,那灰黃色的臉變成了可怕的深紅色;

「我以本本分分的美國人的身份去找警察,那兩個小子被抓起來了。他們被帶到法庭上受審,罪證確鑿,他們也服罪。法官判他們三年徒刑,緩期執行,在判決的當天他們就自由了。我站在審判室像個被愚弄了的人;那些王八蛋還對著我笑。然後我就對我的老伴說:『咱們必須向考利昂老頭子尋求正義。』」

老頭子低著頭,對這個人的痛苦表示重視,但當他開口說話的時候,他吐出一個個詞都像是尊嚴受到了冒犯而顯得冷酷無情。

「你原來幹嗎去找警察?你幹嗎不一開始就找我?」

勃納瑟拉咕咕噥噥地說:「你要我的什麼?告訴我你希望要什麼。但請你干我所要求你乾的事情。」

他的話裡帶刺,簡直有點傲慢。

考利昂老頭子板起面孔,說:「那是什麼意思?」

勃納瑟拉向黑根和桑兒·考利昂瞥了一眼,然後搖搖頭。老頭子仍然在辦公桌旁坐著,他把身子向著殯儀館老闆一傾。勃納瑟拉躊躇了一下,然後彎下腰,把嘴緊貼著老頭子的毛茸茸的耳朵。考利昂老頭子像神甫在懺悔室一樣傾聽著,凝視著遠方,不動感情,態度冷漠。他們這樣站了好久,末了勃納瑟拉說完了悄悄話才直起身子。老頭子抬起頭,嚴肅地打量著勃納瑟拉。勃納瑟拉臉色發紅,但毫不畏縮地凝視著他。

老頭子終於開口了:「那,我不能幹。你是想入非非了。」

勃納瑟拉提高嗓音,清清楚楚地說:「你要什麼我給你什麼。」

黑根聽到這句話,有點退縮,腦神經一陣緊張。桑兒·考利昂雙臂交叉著抱在胸前,他從窗口回過頭第一次注視到室內這一幕戲,冷笑起來。

考利昂老頭子從桌子後面站起身。他依舊不動感情,但是他的聲音聽上去卻像冷冰冰的死神一樣。

「咱倆互相認識已經好幾年了,」他對殯儀館老闆說,「但是直到今天你才來向我請教,要求幫忙。雖然我老伴是你獨生女兒的教母,我並不記得過去你曾邀請過我到你家喝喝咖啡。咱們還是直話直說吧。你把我的友誼一腳踢開,惟恐受到我的恩惠。」

勃納瑟拉咕咕嚕嚕地說:「那是因為我從前不願意惹麻煩。」

老頭子把手向上一揚:

「算了,別說了。你原來認為美國就是天堂。你的生意不錯,生活不錯,你就認為這個世界無憂無慮,你高興怎麼享受就怎麼享受。你從來都不要忠誠的朋友作為自己的後盾。有警察保護你,還有法院,你同你的妻小就不會什麼虧。你原來就不需要考利昂老頭子。好吧,我傷了感情了,但是我這個人並不把自己的友誼強加於那些不重視友誼的人——那些認為我無足輕重的人。」

老頭子停下來,對殯儀館老闆禮貌地卻又是嘲弄地笑了一下:

「要是下次你來找我,說什麼『考利昂老頭子給我主持正義。』而且,當你提出這個要求的時候,態度還是不虔恭,你還是不要對我表示友誼的好。你在我女兒結婚的日子到我家裡來,要求我去暗殺別人,你還……」

說到這裡,老頭子故意輕蔑地模仿勃納瑟拉的聲音:

「『我願意償還你任何東西。』我聽了並不生氣,但是我要問你,我究竟幹了些什麼,你竟然對我如此無禮?」

勃納瑟拉又痛苦又恐懼,高聲說:

「美國一直對我很好。我要當個好公民。我要我的孩子具有美國風格。」

老頭子「啪」地一下把兩手併攏,表示堅決贊成。

「說得好極了。那,你就沒有什麼可以埋怨的了。法官有控制權。國家有控制權。當你到醫院去看你女兒的時候,請給她帶著鮮花,一盒糖果。這樣就可以安慰她。就這樣,安下心來吧。再說,這究竟也算不了什麼了不起的大事,那兩個男孩子還年輕,血氣方剛,而且其中有一個還是一個勢力強大的政客的兒子。算了,親愛的亞美利哥,你一直老老實實,儘管你踐踏我們的友誼,我還是得承認:我相信勃納瑟拉的諾言勝過我相信別的任何人的諾言。因此,我請你答應一句話,你要打消那種瘋狂的念頭,這種念頭與美國風格是不相符合的。寬容吧,忘掉吧,生活就是充滿不幸的呀!」

老頭子這一席按捺著憤怒的話里所包含著的殘酷的挖苦及冷嘲熱諷,折磨得這位殯儀館老闆直打哆嗦,六神無主。但是他還是鼓起了勇氣,又一次說:

「我要求你主持正義。」

考利昂直截了當地說:「法院早就給你主持了正義。」

勃納瑟拉搖搖頭,固執地說:「不對。人家只給那兩個年輕小子主持了『正義』,而並沒有給我主持正義。」

老頭子點點頭,表示贊同。同時,他對這種是非分明的態度表示欣賞,然後才問:

「你要求的正義是什麼?」

「以眼還眼,」勃納瑟拉說。

「但你的具體要求提得過高,」老頭子說。「你的女兒還活著嘛。」

勃納瑟拉勉勉強強地說:「我女兒受到什麼苦,叫他們也要受什麼苦。」

老頭子等他進一步說下去。勃納瑟拉鼓起最後的勇氣,說:

「你要我付給多少?」

這簡直是絕望的悲嗚。

考利昂老頭子轉過身去,背對著他,這就是逐客令。勃納瑟拉站在那兒,一動也不動。

最後,考利昂老頭子一面嘆氣,一面轉過身來,面對著殯儀館老闆。殯儀館老闆現在的臉色就像他平時處理屍體的臉色一樣灰白:像老頭子這樣的好心人是不會同一個誤入歧途的迷了路的朋友長期生氣下去的。他為人豪放,又有容人之雅量。

「你為什麼不敢首先對我表示忠誠?」他說。「你告到法院,等了好幾個月。你把錢花在律師身上,而律師也完全明白你最終是要遭愚弄的。你接受法官的判決,而法官卻像大街上最下流的妓女一樣出賣自己。前幾年,你需要用錢的時候,你到銀行去借,付的是毀滅性的高利;當人家到你那個豬窩裡翻箱倒櫃來確定你是否有能力償還的時候,你恭恭敬敬地像個乞丐,站在一旁等著。」

老頭子停了一會兒,又繼續說,聲音更加嚴厲了:

「但是,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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