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卷 第二十六章 天若有情天亦老

五月中旬,孫權一族以一種釋然心態趕到潁川的時候,早先一步的天子『一家人』便已經抵達了洛陽舊都,而與此同時,交州牧士燮與返程的大司馬、大都督呂范則剛剛到達南陽境內。

十五年風塵僕僕,眼見著便要塵埃落定了。

不過,洛陽這裡卻沒有那麼萬眾期待的意味,恰恰相反,鄴下群臣對忽然間到來的遷移展示出了莫大的抗拒心理,以至於猶猶豫豫、拖拖拉拉,甚至有不少人直接上書燕公,說什麼鄴下如何如何,頗有幾分雜音出現……對此,燕公公孫珣展示出了極大的容忍與冷漠,既沒有駁斥和處置,也根本沒有改弦易轍的意思。

其實,沒有任何反抗餘地的鄴下群臣心裡也明白,鄴下位於河北境內,對於整個天下而言,還是偏頗了一點,真要是定都,他們自己也會說長安、洛陽,更不要說還有并州、陝州、三輔籍貫的官員隱隱敲邊鼓了。

只是,鄴下群臣中的高層,乃至於中層核心官員,河北籍貫的人還是占著絕對優勢的,再加上鄴下這幾年經過有序建設,經濟發達、市場繁榮,彼處人人皆有資產,所以不免有些不爽罷了。

至於此舉的真正意義,也不過是想提醒公孫珣,別忘了他們為了燕國的『犧牲』,等燕公正天命、大家一起陞官的時候,需要看顧一下河北籍貫的諸人。

如此無端之事,也就難怪公孫珣懶得理會了。

不過,一個現實問題在於,洛陽與原河南地區,還有半個弘農被董卓遷移一空,而屯田與均田制又不免從側面約束住了老百姓回遷的腳步,昔日大漢都城此時空白一片不免讓人心有戚戚。

實際上,這日下午,城東都亭舍內的三層閣樓之上,終於回到了洛陽並再度俯瞰起這座故都輪廓的劉協,此時也不免黯然神傷……都說物是人非,可對這位來說,如今不僅是人非,連物也不是昔日之物了,甚至於整座城市、整個天下都要改換主人了,能不傷嗎?

「陛下,這便是洛陽嗎?」董貴人小心從兩名甲士身側穿過,上前攬住了自己丈夫的胳膊。「城池倒是極大,修整也的乾淨,可為何如此荒疏,還不及長安有煙火氣?」

「因為沒人……」小天子愈發黯然。「朕還記得昔日六七歲年紀,兄長偷偷跑來見我,我們一起往北宮角樓上登高,雖然只能看到北宮兩側區區邊角,但彼時滿目熙熙攘攘,到處都是人來人往……而今日,城牆輪廓還是樣式,區劃還是那麼整齊,甚至新建建築、宅邸比往日還高大整潔,但沒有人又怎麼能有首都氣象呢?」

董貴人一路行來,見到沿途護送甲士尚且客氣,加之年幼,不免大膽了許多,其人瞅了一眼身後甲士,忍不住低聲相詢:「陛下,聽說那燕……那燕公只等他的大司馬一回來,便要在這根本無人的洛中逼迫陛下禪讓,如此迫不及待,將來豈不是要被人笑話?」

劉協一聲嘆氣,剛要說話,卻覺得渾身冰冷,然後滿背汗水即刻順著後背流了下來,因為就在這時,一個他以往還算聽過幾次的聲音忽然從他背後響起:

「不知是董貴人還是伏貴人,這就有些不懂了,孤在何時稱帝,與都城是否繁華並無關係……依孤來看,白紙一張,方才好從容作畫!陛下以為如何啊?」

劉協情知是何人到達,卻是強忍驚惶之意回過頭來,果然看到是燕公公孫珣錦衣常服、負手親自登樓至此,除此之外,其人身後還有一個和自己一般差不多年紀的黃口少年,以及兩名錦衣持刀的高大年輕男子。

見此情狀,劉協大約知道對方沒有惡意,便鼓起勇氣勉力相對:「燕公說笑了,董貴人區區一女子,又無家教,如何懂得這些大略?」

這便是諷刺公孫珣當日殺光董承全家一事了,而聽到這個稱呼,董貴人也驚惶躲到了天子身後,只是微微抬頭打量自己的殺父仇人。

「女子又如何啊?」公孫珣連連搖頭,倒也不氣,反而好整以暇。「臣便服來見陛下,就不行禮了。」

「事到如今,朕也不敢受……」

「陛下都亭住的如何?」公孫珣再度一笑,依舊不氣。

事到如今,他也確實不需要跟一個小孩子置氣,哪怕此時對方依然還是個天子。

「天下可有歸於舊都卻住都亭的陛下嗎?」原本已經沮喪下去的劉協,聞得此言,卻又忍不住有些抑鬱。「燕公便是想辱朕,也無須如此吧?北宮畢竟是朕幼年居所……尋常百姓隔十年歸家,也許去看一看的吧?」

「陛下誤會了。」公孫珣依舊負手以對,儼然不以為意。「孤還沒小氣到這份上,實在是北宮、南宮皆未修葺完成,便是孤自己,也只住在新營建的私宅中……估計秋收後,才能勉強住人而已。」

天子一時不解:「燕公喚朕來不是要行禪讓事嗎?如何宮殿一直未曾修葺?」

「因為孤也沒想到,天下竟然統一的這麼快。」公孫珣從容以對。「這話便又扯回去了,孤何時登位,與此城並無多少關係……重要的是四海一統!四海一統,孤自然便是天下之主,何論其他?!」

「如此說來,燕公也不需要朕來禪讓了?」天子一時氣急。

「還別說,陛下此言倒也有幾分道理,孤還真心動了。」公孫珣不由失笑。

天子陡然變色:「朕說笑而已……燕公既然親自至此,朕自然無話可說,無論何時行大禮,朕絕不推辭,只求燕公能謹守承諾,許漢室血脈自然延續而已。」

「今日不是為此事而來!」公孫珣忽然肅容。「這點事情孤還不至於親自走一趟……陛下,臣至此是有件事情要告訴你,你走後,京有喜便投江自盡了。」

天子聞得此言,先是本能想要駁斥,但剛要說話心中卻已然反應過來——很顯然,京澤怕是真的死了,而且真的是自殺,因為當日殿中最後一別時已有預兆,只是自己一心求生,沒有太注意罷了。

再說了,以其人身份和作為,本就有無數理由去尋死,而考慮到皇長子的掉包之策,此人很可能是就是為了讓他劉協放心,方才尋死的。

想到這裡,天子心中萬般委屈、怒氣與隱忍俱皆消失,只覺腦中一片空白,根本不知所想所措……漢室凋零至此,到最後為漢室和自己考慮到了一切,然後選擇盡忠之人,竟然是個間諜!

可是個間諜又如何呢?難道不遠勝那些四世三公之輩與什麼世宦兩千石嗎?

但來不及多想,一念之於『間諜』二字,天子幾乎是瞬間醒悟,卻又忍不住淚流滿面,就在閣樓上朝著面無表情的公孫珣以哭腔相對:「燕公,京車騎本是漢臣……」

不知道為何,天子語氣中幾乎有哀求之意流露出來。

公孫珣看到對方如此姿態,反而也是仰頭一聲嘆氣:「不錯,京澤本是漢室忠臣!與曹孟德、劉玄德無二!」

一瞬間,劉協幾乎對對方感激涕零。

而公孫珣眼見如此,卻也不再多言,只是負手轉身下樓去了。

樓上天子哀慟難名……他這輩子,見慣了至親橫死,但彼時年紀太小,多是恐懼大於哀傷,而今日局勢已無可退之處,或者說是處於一種另類的無可憂懼之地,驟然聞得此消息,其人卻是徹底明白了什麼叫做撕心裂肺,如喪肝膽。

公孫珣聽得樓上哭聲難制,也是心中一時黯然。

說到底,他對京有喜也是有愧的……而今日來此,一則自然是負氣問罪之意;二則,卻是隱隱有考驗一下小天子的姿態!

畢竟,作為少有知道袁皇后在呂布死前便有孕之人,公孫珣一開始便知道所謂皇長子是怎麼一回事,只是從沒放在心上而已,等到京澤身死,才發現有人居然為此事豁出了性命,心中黯然慚愧之餘,自然也明白,京澤之死,多少是為了天子周邊的那些破事。

故此,等到小天子難得扔下那副天子外殼,苦苦一求之後,公孫珣倒是釋然一時了。無論如何,這小天子終究還有幾分為人的良心。

就這樣,天子自然去哭,公孫珣自然轉回自己在洛陽的『私宅』——他之前並沒有欺騙對方,南北宮都還在修葺之中,只能居於新建的城區之內,然後嚴加防守罷了。

不過,正如小天子之前在樓上感慨的那般,如今洛陽城內居民極少,城中之人,不過是漸漸遷移過來的鄴下官吏以及之前移駐至此的鄴下禁軍,以及之前參與城池修復、營造的民夫而已,倒也算是格外安全了。

而一路行來,因為身後有一人一直隨行的緣故,他卻不免多耽擱了一些。

「想問便問,往沓中一年有餘,如何反而老實了許多?」公孫珣勒馬在前,周圍騎環繞,並有前導在前,而其人身後赫然是他的長子、匆匆隨公孫越一起趕至此處的公孫定。

「兒臣……」騎著一匹大馬的公孫定當即應聲,卻顯得有些猶豫。「兒臣不知道從何處問起。」

「何處皆可問,一件件來。」

「諾!」公孫定趕緊跟上。「大人,為何那漢家天子如此失態?其中可有緣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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