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卷 第十五章 空看花開滿台日

天氣微涼,正是重九月如鉤。

這一年,也就是建安七年的九月初九重陽節顯得波瀾不驚。因為早在數日前,銅雀台那邊便正式下達了通知,說是重陽節後,也就是九月中旬的第一日,將額外專開一次大朝會。屆時,除各署寺軍營必要留守之外,凡鄴下官吏,或依漢之舊制秩六百石以上,或依所謂品級七品以上,皆可參與朝會,公開言事。

對於鄴下的官吏們而言,這次臨時而又罕見的大朝會似乎是理所當然的。

因為隨著益州以一種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方式如此迅速得以解決,燕國內部外部很多規劃與政策都顯得不合時宜起來。再加上還有諸如秋收錢糧總結、即將到來的九月中旬鄴下大學的射科取策、突如其來的御史台-靖安台的對峙……等等等等亟需面對的大事、要事,在燕國實際上控制了原大漢十三州中十個半的情形下,都顯得格外要緊。

說白了,都賴那個徐元直。

要知道,之前雖然所有人都明白,燕公私下裡那漸漸並不遮掩的所謂『覆漢』之日以成定勢,但在益州以這種方式拿下之前,這玩意卻依然是一個存在於設想中,還需要特定時間來完成的東西……

可誰能想到,益州內部的權力鬥爭已經低劣到這種程度呢?誰能想到一個年輕劍士,領著二十個人入蜀,打著燕公的大旗,稀里嘩啦就把益州搞定了呢?

而益州一旦輕易入手,卻是讓所有人忽然間醒悟了過來,原來,覆漢之日竟然就在眼前了。

這種情況下,上到燕公本人,下到朝野各方,幾乎所有人都措手不及,都被局勢給逼得露出了老底。

畢竟嘛,人心躁動不安,每一個人都試圖利用最後的空檔,搶著表達自己的訴求。

回到眼前,燕國草創,公孫珣本身也只是一個燕公,王都不是,再加上其人遼西武夫出身,素來又是個不講究的,所以並沒有什麼堂皇儀制……但是,當三省四台六部十二寺匯聚,烏壓壓數以百計的實權官僚們彙集於銅雀台正中大殿之前的空地上時,大部分人還是忍不住肅然起來,並出於官僚的本能排序整齊。

說一千道一萬,就是這數百人實際上在維持著天下中樞的運行,誰也不能否認這幾百人的存在意義,何況是他們自己呢?

少了正經主官的御史台隊列中,中御史是儀身穿制式遼錦官服,青色官服胸口與下擺處綉著代表了其人正五品與文官身份的白鷳雞,戴著二梁進賢冠,配著六百石俸秩的黑綬銅印,卻是站在了僅次於兩位御史少丞的位置。

其人沒有像身前兩位御史少丞一般格外嚴肅,也沒有像身後的年輕的七品御史們一般交頭接耳,而是用一種從容而又平淡的目光打量著整個殿前的景象。

殿前空地上,最引人矚目的當然是首相賈詡、左相審配、右相婁圭這三位,他們三人穿著特賜的麒麟圖像的紫袍,姿態隨意,正立在百官最前方低聲笑談著什麼,似乎對眼前複雜的局勢與政潮並不以為意。

三位之後,右面是一群剛剛得了侯爵,又恰好回到鄴下駐紮,或者乾脆調回鄴下的高階軍官,這些人身上也綉著麒麟,卻只是尋常大員的紅色遼錦袍子,卻是毫無顧忌,相互笑談,並與身前三位相國時不時交談如常……這些人中間,有累計功勞封到年金達到漢時萬戶侯標準的張遼,也有隻封了兩千戶卻出任了中護軍這般要緊職務的楊開,還有三千戶的獨耳田豫,以及一直沒吭聲只是肅立不語的另一位重臣、年金達到八千戶侯的高順。

而三位相國身後偏左的位置,情況就有些複雜了。

其中,有一言不發,低頭不語的財政台正使王修;有幾乎離開隊列湊到武將侯爵隊列中的樞密台正使韓當;還有仰頭望天,若有所思的靖安台正使戲忠……這三位也俱為紅袍麒麟大員。

畢竟,所謂七相和超品的開國軍功侯爵們一樣,都是天然超越文武,高過尋常官吏的。

而順著戲忠再往左邊看,赫然便是御史台隊列了!

沒錯,御史台和自己的此番大肆攻擊的對象靖安台隊列是挨著的,也難怪兩位御史少丞會如此嚴肅,實在是因為戲忠就在他們身前不遠處,而他們卻沒有足夠的倚仗。

是儀目光從幾位真正的超品文武身上掃過,難得嘆了口氣,他心裡明白,這些人,只要燕公有吩咐,無論文武,無論道理,無論能力,無論是非,都會毫不遲疑的選擇盲從……這也是之前為何御史台在鄴下名聲極大存在感極強的緣故了,因為面對著一位事實上的開國君主,一位註定要與秦皇高祖世祖相提並論的人物,真的很少有人會有那個勇氣去直言對方過錯的。

而田元皓和御史台就敢這麼做!

實際上,自從北面勞動改造歸來,擔任了中御史(高級御史)的是儀只對兩個人格外敬服,一個是不以自己降人身份為念,大力提拔自己為中御史的田元皓田公;另一個就是敢於在天下未定之前便主動設立御史台,監督他本人的燕公了。

一念至此,是儀復又扭頭看向了身後。

三省四台的序列之後,便是六部的隊列,這六個部門直屬三省,和四台一起共同構成了中樞的核心權力集合體。這裡面的人,尤其是六部主官尚書與左右侍郎,諸如衛覬、崔敏、高焉等輩,或從容平靜,或躍躍欲試……很顯然,對於這些人來說,他們或許不及前面三排那些出身元從之輩那麼如魚得水,但也很享受這種新制度下的才能發揮與被尊重的身份。

是儀很清楚這是怎麼一回事,用一個以錢代戶進行大規模侯爵封賞後的時髦新詞來說,這是燕公主動讓渡權力後的紅利共享……後漢一朝,三公位置極高,享有人事徵辟權,卻不能常任,也不能直接實際掌握國家運行大權;而尚書台掌握事實上的中樞權力,卻又位置極為卑下,常常需要額外加官才能獲得體面。

相對而言,燕公不但回到前漢初期,讓渡出了實際相權,還將尚書、侍郎這些國家中樞機構的要員給做到了名實相副……尚書是正二品,僅次於七相與州牧!侍郎是三品,乾脆與郡守同級!

甚至有傳言,將來隨著中原軍管結束和南四州徹底入手,朝廷很可能會趁機大規模分割大郡,使得郡守降低到五品級別,那尚書、侍郎就更加顯貴了……而這麼做,依是儀來看,地方上也不會有太大阻力的,因為到時候州牧會多很多,而相比較於三分之一升級為州牧的可能性,那些大郡郡守恐怕多半願意承擔改任小郡的風險。

說起來,這也是另類的一種名實相副的改制紅利了。

州牧以往可不常設!

而六百石的刺史,雖然事實上掌握一州大權,以至於被人尊稱為方伯,但若有可能,誰不願意多做幾年,並升格為一品州牧呢?

是儀想到這裡,順著六部隊列中偏後的辛評、荀諶、彭繆等熟人往後再看,卻不由一聲嘆氣。原來,借著御史台前排位置享有的台階高度優勢,其人再往後看,卻只一眼便看到了自己的恩主,太常寺寺卿孔融孔文舉。

之所以如此,不是說孔融的太常寺在十二寺有什麼特殊地位……真要說特殊地位,明顯是負責總攬文書、檔案存儲的黃閣寺更有地位,這是因為黃閣寺卿王象早年便是燕公衛將軍府中的黃閣主簿,專錄機密文字,如今也依舊在內閣為燕公本人直接服務。而因為王象的存在,也使得這個機構成為了十二寺中歷來最能接近核心權力的一寺。

至於孔融嘛,其人之所以顯眼,乃是因為他立在十二寺隊列之前,根本不能穩住身形。其人屢屢左右徘徊,上下移動,一會盯著前面的朱紫麒麟隊列看的入神,一會轉身與其餘幾位寺卿搭話不止,一會又幾乎挪到前面六部隊列中……而等到其人遠遠一抬頭看到了是儀,更是直接遙遙頷首示意,貌似在提醒什麼。

見此形狀,是儀更是無奈,卻只能佯作沒注意,然後將目光從孔融周邊的諸如宗正寺卿公孫域、衛尉寺卿趙平、太僕寺卿王邑、司農寺卿馮芳等人身上掃過……最後卻與版印寺少卿郭圖莫名打了個對眼。

話說,郭圖這廝著實有幾分本事,其人原本因為人品問題受到了降人和燕公麾下幾乎所有重臣,甚至包括燕公本人在內的排斥……然而,此人勞動改造歸來,一開始便靠著出版自己的法學註解,得以重新獲得立足之地,然後得以從容在燕公出征中原前的那次集體赦免任用中入仕;這還不算,等到今年開始,此人又多次上書,討論參與修訂燕國律法的諸多事宜,並最終憑藉著出色的律法知識水平受到了左相審配的青睞,正式參與修訂燕國各項法度,然後以此大功,搖身一變成為了自己這批降人中官位最大的一個。

而二人對視一陣子,是儀心中居然莫名湧起了某種類似於心照不宣之類的怪異情緒……這真的很奇怪,因為是子羽的人品是公認的清正,正如郭公則的人品是公認的無恥一般,二人怎麼可能會心有靈犀呢?

終於,莫名的對視之後,郭圖忽然朝身側一個角落努了下嘴,是儀順勢看去,卻發現是一位可能是此次朝會中絕對前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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