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卷 第八章 但見悲鳥號古木

建安七年的蜀中,從過完年以後,氣氛就一直是很惶恐的。尤其是作為統治核心的綿竹-成都地區,已經連續爆發了數次政潮。

原因不言自明,中原決戰期間,蜀中方面可能是因為偏安和僥倖心態,一直對可能到來的戰爭視而不見,以至於真的大禍臨頭後,反而狼狽不堪。

話說,這個時候的蜀中局勢,真的是跟別處稍有不同。

從基本盤上來說,本土豪強自然不必多言,擁有人力物力的他們在哪裡都是鬧事的主旋律和刀把子;當時跟著劉焉一起進來的荊州、三輔、洛陽地區的所謂東州士自然也不必多言,作為外來政治領袖的根基,政治權力與財富的掠奪慾望也是天然而然存在的。

而且這二者之間的矛盾一直就是蜀中的主旋律。

除此之外,益州地區同時還有本土道教、板楯蠻、氐人、南蠻等大量旁門左道和少數民族勢力,幾乎人人有刀槍,個個皆不可小覷。

不過,這裡面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是,巴蜀地區的本土著族右姓,也就是所謂世代做官的世族了,卻居然是在如今的蜀中政壇中缺位,或者說失語的……這就很不對路了!

不過,究其原因倒也簡單。

首先,巴蜀地區在後漢一朝文教一直都不發達,益州世族天然弱勢。

其次,那就是劉焉統治下的益州,本土世族領袖一直缺位,名位最高的成都趙氏(趙典、趙謙一族),恰好董卓之亂前全家就被隔絕在了三輔地區,至今未歸;而賈龍、任岐等前期和劉焉達成和睦的本土士人大佬卻在劉益州與趙司徒之間的隔空對戰中淪為炮灰,被劉君郎給過河拆橋,紛紛宰了。

換言之,如今的益州政局其實就是劉焉領著外來東州士,單方面欺壓本土勢力,而本土勢力空有實力,卻由於缺乏頂層位置上的士人領袖人物,所以往往難以發出自己的政治聲音。甚至於,劉焉父子似乎早已經失去了本土士人的信任。

這種奇葩的政治局面,在沒有外來壓力的情況下,說不定還能維持,可一旦發生大事,就不免因為失去緩衝和對話渠道,而釀成嚴重後果了。

回到眼前,這一日,因為漢安守將,別部司馬楊洪公然起兵造反,呼應燕軍,已經年歲日長且將大部分權力移交給長子的益州牧劉焉,卻是在憂心忡忡中難得走出綿竹城,往城外去祭祀祈福,以求渡過此番艱難。

祈福地點乃是城北二十餘里外的一處山野之間,據說是去年此時,益州牧長子,現廣漢太守劉范曾於此處見一貔貅,貔貅於劉范手中用了肉食後口出人言,說劉焉有德於蜀地,其子亦當位至公卿,無病無災,八十而亡。

隨即,此處便成為了劉氏父子日常祭祀的所在了。

車轔轔馬蕭蕭,初夏時節,劉焉難得全副儀仗向北而去,卻是一口氣出動了數百輛異常華麗的車子,引得綿竹士民沿街觀望。

而劉君郎憂心忡忡之下,殊無半點振奮之色,更兼年歲日長,氣力不足,愈顯疲態,只為鼓舞人心,方才錦衣高冠,勉力支撐。

就這還不算,車子行到城門前時,忽然又出了一檔子破事……其中一車中途車軸斷裂,將劉焉一行人硬生生堵在了大街上。

這其實是很合理的。

須知道,劉焉這批車子是當年他殺了賈龍、任歧,一時間控制益州後,起了稱帝野心,所以造出來充門面的,是違製品。結果呢,前腳剛造出來,後腳公孫珣就打敗了董卓,攻破了長安,劉表也把這事捅的天下人皆知,於是又引來劉焉表兄弟黃琬至此,專門喝問他為什麼這麼大逆不道?

所以,這批數量達到千餘的高級車子,自從打造出來以後,就一直存放在綿竹城內一處專門的軍營里,全程好生保養,卻一次都沒用過……只是偶爾劉君郎野心難抑的時候,會偷偷摸摸跑過去,坐在軍營里欣賞一下,晚上也方便做個天子夢。

而如今,燕公公孫珣撕破了臉,死活要硬吃益州,他劉焉才破罐子破摔,把車子放出來,在大街上享受一下天子待遇。

但是,這麼多年都沒用過的車子,還好幾百輛,一旦上路,不壞掉幾輛那才叫怪事呢!

劉焉心裡大概也是明白這個道理,只是他素來迷信,所以眼見著士卒清理破車,卻難免鬱郁之色溢於表面……畢竟,其人此時有心折返,又怕在綿竹士民面前露怯;有心繼續往城北祭祀,又怕今日確實會有不祥之兆。

可事情還沒完,就在一身蜀錦、光華照人的劉焉坐在大街上進退不能之際,忽然間,趁著車隊停滯,居然有人臨街拜謁,舉書求對。

劉焉見到是個有些面熟的高冠士人,一問才知道是益州本地名士譙岍譙榮始,也是無可奈何,便讓人當眾呈上文書,可打開一看卻又勃然大怒!

原來,這個譙岍居然是勸劉焉不要抗拒一統之勢,反而應該放開白水關與葭萌城,舉益州降服北面,只有如此,才能讓益州免於刀兵之禍之餘,使得劉焉父子抓住那一線生機。

「益州狗皆不得用!」

劉焉怒髮衝冠,直接從車上站起,繼而當街口出粗鄙之言。

而甫一出此言,其人便自知失語,因為周圍士卒紛紛回頭,便是趕車的車夫都愕然回頭看向了他,須知,連車夫也是益州人。

實際上,這種話一出口,別說被罵到的益州人,就連隨行的幾名東州士出身的幕屬也都尷尬一時……堂堂益州牧,無論如何也不至於失態至此吧……這話是能說出口的嗎?而且還是在大街上。

劉焉情知失言,愈發羞憤,只能尷尬以袖遮面,急令轉頭回府。偏偏車隊太長,又花了許多時間方才得以脫身。

而等到其人歸府,可能羞憤到了極致,卻又親自下令,逮捕譙岍,下獄拷打,索求叛逆同黨。

自趙氏隔絕,任歧、賈龍紛紛死去,譙岍身為本地難得的經學名士,卻因為勸降而被下獄,再加上劉焉當眾失態下的『益州狗皆不得用』,自然引來益州上下難得一致的營救。

不用說了,一股新的政潮再度翻滾出現,而且比之前的更加激烈。

一時間,就連東州士都紛紛進言,勸劉焉不要為一腐儒言語而濫殺損德。便是劉焉心腹重臣,原大漢太倉令趙韙,在出征漢安的路上也遞來了書信,力勸劉焉以大局為重,當此時也,不要擾動益州人心。

照理說,劉焉也不是個蠢貨,如此危局之下,面對著如此洶洶民意,等氣消了,本該放人。或者面子上抹不開,也可以就坡下驢,讓自己兒子劉范出面把人給放了。

然而出乎意料,事情鬧開以後,劉焉根本沒有放人不說,反而稱病拒絕了所有的勸諫與請謁。甚至有傳言說,便是劉范親自去求情,也沒用處,反而換來了劉焉一手握著長子劉范,一手握著次子劉誕,低聲說出了一句匪夷所思之語:

「蜀中人人皆欲殺你我父子!除至親骨肉外,皆仇讎也!」

消息傳開後,便是親近之人都覺得劉焉是真老糊塗了。

「諸君,如今蜀地內憂外患,我為人子,當為父分憂,諸位為人臣、為人友,還請務必替我想想對策。」四月初夏,隨著前線進討楊洪不利,而燕軍漸漸在漢中彙集兵力,愈發不可開交的綿竹城內,益州牧長子、廣漢太守劉范劉伯道大會幕屬、賓客,懇切出言,請求相助。

「我以為還是要以釋放譙公為先。」

堂下在座者不下百人,而相顧之後,自然是中郎將龐羲當仁不讓,且其人身為劉范之妻兄,在劉范身前,隱隱有趙韙之於劉焉的感覺,所以素來也說話直接。「伯道,此時是何時也?北面燕逆舉天下之勢以臨蜀地,如泰山壓頂一般,雖說山河之險足以禦敵,卻也要內部人心不散!無論如何,此時都要儘早放人,以示誠意,更不要說什麼濫殺之舉了。」

龐羲既然出言,其餘臣屬、賓客也都紛紛開口,卻也多是附和此意,儼然是早有定論。不過,作為益州核心大郡所在,整個廣漢太守府的堂中居然滿是荊州、中原一帶的口音,稍有的幾名蜀中本地臣僚根本不敢開口,也是有趣。

見到人心殊不可逆,已經三旬不止,須髯整潔的劉范倒是一聲嘆氣,直接做了保證:「既如此,等稍過兩日,我再去求一求父親,若他還不答應,我便直接偷偷放人,省得此事再生波瀾。」

堂中這才安穩下來。

而就在此時,忽然間,席中一人陡然開口,卻是蜀地口音,登時引來堂中所有人的注意:「臣聽聞,隴西南部都尉、府君故友蔣干蔣子翼,最近有書至府君身前,不知是何言語?」

劉范定睛一看,卻是自己麾下難得的一名本地士人幕屬,喚做張松,其人出身的成都張氏,卻正是賈龍等人去世後,劉氏父子不得已提拔上來的本地士人代表……當然了,張氏代表人物不是張松,而是正為犍為太守的張肅,張松是張肅之弟,因為容貌短小,姿態醜陋,所以只能仗著兄長的面子隨劉范做個郡府中的賓客。

而一見到是此人,劉范便不由微微蹙眉,但還是耐著性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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