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卷 第六章 正與此意同一塗

「子敬喜歡哪一首?」劉備問完此語,便停杯不飲,靜待回覆。

然而,魯子敬恍惚了許久之後都沒能得出答案,最後其人乾脆直接反問:「主公又喜歡哪一首?」

「都喜歡。」劉備面色不改,從容答道。「前者志氣不墮,後者豪氣逼人,且無論如何,都比子敬這般垂頭喪氣要強吧?」

魯肅尷尬一時,旋即避席謝罪:「臣慚愧!」

「不是在苛責你。」劉備扶起對方後,雙方重新落座,卻是難得嘆氣。「公瑾(周瑜)、定公(呂岱)、幼平(周泰)、叔至(陳到)、文向(徐盛)、子烈(陳武)、興霸(甘寧),紛紛不見歸路,還有十餘萬大軍出去,卻只回來三四萬民夫……雖說刀劍無眼、生死由命,可人心皆是肉做,誰又能不為之哀慟呢?但是子敬,哀慟之後,卻不該如此久傷難持,今時今日,咱們隱忍潛伏也行,一死了之也無妨,都該從容一些的,否則既對不起生人,也對不起死人!」

魯肅愈發慚愧,卻又強打精神,連續自斟自飲數杯。而劉備也不著急,只是陪著對方一起飲酒。

而隔了許久之後,魯子敬方才緩緩開口:「主公的意思,臣其實已經明白了……主公是想問,如今還有沒有可能成大業?」

「然也。」劉備坦然相對。「且能成,又該如何行事?而若不能成,我也不瞞子敬,死了這麼多人,皆是為我私心之故,我自然有一份交代!到時候,還請你替我處置後事。」

話說,劉備言語中論及生死,竟然沒有半分停滯之意,儼然這些日子,其人早有思索,心中已經有了覺悟。

至於魯肅,雖然隱約醒悟,但此時當面聞得此言,卻也幾乎是脫口而出:「主公勿憂,局勢還是可堪一為的!」

劉備兀自倒酒,只是瞥了對方一眼。

而魯肅長呼了一口氣,情知今日需要確切拿出一番說法來,卻居然不再著急了……原因很簡單,這種大事魯子敬戰前怎麼可能沒有過一番思索?

「臣以為,事到如今,大江以北是必不能保的了,但若能轉回江東,養精蓄銳,繼而兼并大江上下,隔河相拒。那麼待天下有變,主公若能遣一上將出南陽以控宛洛,自提兵馬出淮南,依然可以興復壽春,乃至於重歸此地……屆時大事未必不可期待。」魯肅認真而又有些匆忙相對,以至於居然拿起桌上筷箸擺在案上演示起來。

劉備面不改色,不置可否。

而不待劉備主動批評和質疑,魯子敬就自己指著桌上筷箸解釋了起來:「這一計策首在江南一統!須知,此戰之後,中原衣冠頗有南渡之勢,而自從黃巾之亂以來,人口也都一直是自北向南多有流動……長江以南,雖不比河北中原,卻也不是什麼蠻荒之地,主公若能控之,確實也算是一片基業了。」

這話倒是合情合理,劉備也只能頷首。

「其次,江南一統,便是要握有荊襄,而握有荊襄便能握有三分主動。」

「此言何也?」劉備終於稍微起了些興趣;

「主公須知,襄陽以北便是南陽,南陽這個地方乃是天下心腹命門之處,北可趨洛陽舊都,西可通漢中,西北則是三輔,東北便是中原,東面則是淮北……只要有人自此處出兵,那燕國再強大,也要以此處為先。」魯肅指著筷子後面的一個酒杯越說越利索起來,最後竟然有了幾分激昂之態。「換言之,只要荊襄在手一日,則北面便一日不得安,主公或遣一心腹大將,或自持此處,頻頻向北,則不止是壽春,恐怕它處也會戰機自現!而這種要害之地如今卻只在劉表這種守戶犬手中,不得施展,主公難道沒有意嗎?」

劉備微微頷首,他知道魯子敬說的是對的,荊州北面這塊地方,具體來說就是襄陽周邊,實在是天下局勢之中樞,一旦入手,便真的能重新獲得一定主動權。而主動權……

「其三,江南一統,也是自保之必須,因為整個大江乃是抵禦北面最後一條線,得之方能論其他。」言至此處,魯肅不由稍微回過神來,然後望著案上那條竹筷微微嘆氣。「主公,自古以來,欲成大事,當有形勝之地,亦稱王霸之基……恰如燕公昔日與董卓爭三輔,為的便是三輔之地,與袁紹決戰,求得就是河北全取,而三輔、河北這些地方自古以來就是最傳統也最有效的基業之地,得之便可輕鬆出擊,進取天下,而退守卻又能一時無憂。」

「大江之南也是如此了?」

「不錯。」魯肅抬起頭來嚴肅以對。「正是大江!且恕臣直言,大江以南固然地域廣大,然以人口、財富而論,皆不足再當基業,長江一線便是最後的一條線了!兩淮既不可保,則江東至荊襄,便是最後一塊可當北面的王霸之基!」

「子敬說的好。」劉備一聲嘆氣。「說的極好……能在這種局勢下再給我找到一條路,還能有什麼所求呢?只是子敬,江南一統,談何容易?北面我那位兄長,真的會給我這個機會嗎?」

「這便是臣接下來要說的了。」魯子敬從案上取回酒樽,滿飲一口後,便放下來指著空樽繼續嚴肅以對。「主公,咱們打了這一場大敗仗,江北之地再難保有,但更關鍵的不是地盤,不是筷子擺在何處,而是經此一戰,天下再無人能主動挑戰燕公!天下之事態、進取,皆只能聽北面為之了……咱們的樽中已經確實無酒了!」

「子敬是想說,我喜歡哪首詩,不是我說了算,是我那位兄長說了算?」劉備幾乎是立即明白過來對方的意思。「誰讓咱們打敗仗了呢?」

「正是此意!」魯肅黯然以對,卻也神思清明,再無停滯。「當此時也,燕公取中原並將吞兩淮,天下不過五處尚且有餘力獨立之諸侯……一曰主公;二曰劉表;三曰劉焉;四曰士燮;五曰趙苞!其中,趙苞十之八九還是要降服的,甚至早就與燕公一體,不過是礙於漢室臣子之名須做些掩耳盜鈴之舉罷了,而士燮遠隔數千里,不足以參與局勢,那麼擺在燕公之前的不過就是主公在內的大江沿線三位劉姓諸侯而已。而這三位諸侯,無論是誰,燕公決意先取哪家,哪家便幾乎不得倖免!」

劉備終於失笑:「我懂了……若我兄直奔我來,我就只好『不肯過江東』了;若我兄先取江夏乃至於襄陽,我便只好與劉表聚力一處,再拼一次了,成就成敗就敗,沒什麼可說的;但若我兄有意暫撫中原殘破之地,轉而先取益州,我便能試著一統江左、荊襄,隔斷大江,以試子敬適才舉籌之策了。」

魯肅微微搖頭。

「子敬何意?」劉備一時不解。

「還要看益州取得有多快。」魯肅黯然以對。「若燕國三年才能取益州,則主公或許還能行此策……所謂三年兼并荊揚,五年再出宛洛;可若一年兩載燕國便取了益州,主公能在一年兩載之中兼并劉表嗎?屆時燕軍渡江,誰能當之?」

劉備微微一怔,卻又再度失笑:「一年兩載,連吳郡人心怕都難收得,但總算是一條路子吧?有還是比沒有好的,子敬也不必黯然,反正也不是我們說了算了……且滿飲一杯,以御切切冬寒,再滿灑一杯,以饗紛紛遊魂!」

漫天雪花之中,魯肅旋即肅容。

可能是近一整年的大戰消耗了人太多的精力,建安六年的年末,隨著冬季的到來,戰爭的暫停,天下各方勢力都在利用這段時間調整自己的戰略。

一時間,使者和間諜竟然成為了這個冬季唯一活躍的群體。

天子到達江夏,向四面宣告了太尉之死,然而卻無人在意,所有人都在議論天子佔據下游西陵,懷了孕的皇后佔據上游沙羨,然後新任車騎將軍京澤在安陸負責雲夢澤以北防務的古怪局面……區區一個江夏郡,居然被動的一分為三?!

唯獨想到天子和皇后那古怪的關係,以及皇后那個夢夕陽入懷而漸起的肚子,大家除了可憐當今朝堂唯一柱石京澤的辛苦卻也無話可說了。

還有佔據吳郡、會稽郡的孫氏,在孫策也死掉的情況下,才十四歲的孫堅次子孫權不得不提前束髮,在一眾逃回江東的老臣與留守們的協助下,硬著頭學自己兄長當年作為,承襲了父兄的烏程侯一爵,並娶了自己親表兄徐琨的女兒,也就是自己表侄女徐氏做妻。

消息傳來,大家也只是可憐孫權……區區十四歲少年,只因為生於亂世,為孫氏之後,便成了一群軍頭的傀儡。想當年孫策雖然年少,但也已經十八歲,上陣能殺敵略地,舉杯可談笑殺人,在集團內部的地位總是毋庸置疑的,哪裡像孫權這樣居然需要用半亂倫的方式來維繫集團穩定呢?

而且,天知道孫權是不是被逼的,他才十四歲,還是個孩子好不好?!

至於這兩家之後,其餘幾家大諸侯,無論是劉備、劉表、劉焉,又或者是士燮,可能因為政治還算穩定,局面也都一致的緣故,卻是很早便掐準時間不約而同做出了同一個外交舉動,那便是大張旗鼓,以極高的使者規格,帶著寶物金珠,往鄴下恭賀新年去了!

不過,這四家諸侯中的一家,走到半路上便已經驚惶不知所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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