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卷 第二十二章 金樽應啼別離後

當日夜中,公孫珣回到營中後帳內,枯坐許久,先嘗試寫了一封給呂范的私信,但寫到一半卻又覺得過於虛偽,復又直接撕掉,轉而手書了一封軍令。但尚未來得及發出,便立即得到彙報,說是今日去做反間連環的鄧當去而復返。

而就在後帳私下接見鄧當聽完彙報後,公孫珣卻只覺得腦海中一時恍惚,種種荒謬感立即湧上頭來:「黃公覆要做內應請降,又把你遣送回了此處?」

「是!」鄧當在地上俯首而言。「黃將軍對我說,他知道我是詐降回去的,但卻不在意,因為大樹將傾,他自然也是有打算的……」

「所以你承認了?」公孫珣直接厲聲喝問。

「沒有!」鄧當抬起頭來,滿頭大汗,今日的經歷真是讓他心力交瘁。「在下從頭到尾都沒承認,可黃將軍卻直接讓他的心腹衛士將在下綁了,偽作使者,趁著夜色直接從前營送過來了。」

公孫珣愈發覺得荒謬了:「所以他還告訴你,他會說服曹操與孫策,利用徐榮進軍陽翟,或者我軍糧草經行烏巢二事擇一設伏,而實際上他屆時會直接臨陣倒戈,助我軍成大功,以成此戰?!」

「不錯!」

「至於到底是截糧烏巢還是陽翟設伏要等三日後給我答覆?」

「不錯!」

「你覺得他是詐降……還是……」公孫珣忍不住詢問起了當事人的意見。

「在下連自己是不是詐降都不知道了。」鄧當稀里糊塗,滿臉無奈。「在下只是一個廝殺漢……一開始奉朱府君之命前來詐降,但實際上因為陷入死地而存了真降的念頭;後來蒙殿下與賈軍師看顧,雖然知曉了在下的小心思,卻不計前嫌留下,還讓在下回去,一面保全家人,一面去做間諜;可到了黃將軍那裡,在下半點破綻都無,營中同僚也都為在下說話,他卻一口認定在下是在做連環反間,卻又不殺了在下,反而讓在下做信使,替他與殿下搭線……」

這廝一口一個在下,公孫珣聽著也糊塗,便連連擺手,示意對方暫且下去,然後復又立即讓人請賈詡過來……後者正是這個反間連環計的真正操手者。

賈詡被匆匆喚來,大約一聽,卻並不著急言語,只是立在那裡若有所思。

而公孫珣瞅了對方半天,到底是催促了一句:「文和在想什麼?這裡就你我二人,有何不可言?」

「臣在想,當年臣在潼關,到底算不算是殿下的間諜呢?」賈詡面色如常,攏手以對。「還有程仲德(程昱),雖說臧否同僚是大忌諱,可臣實在是好奇,當年殿下與袁紹決戰河北,他又到底算不算是殿下的間諜?」

公孫珣啞然失笑。

話說,賈詡的這個回答真是妙極了,因為他點出了一個真正的問題所在,那就是現實之中,尤其是混亂的局勢下,窮究一個人的身份本來就沒有太大意義,重要的是這個人有沒有用,或者說能不能起作用。

畢竟這又不是小孩子玩的打仗遊戲,也不是下棋打牌,這個棋子是紅,那個棋子是黑,這張牌是龍,那張牌是鼠……現實中一個人的身份本來就是模糊的,本來就是隨著時局變化而隨時改變的。

真要是如遊戲中那般壁壘分明,非此即彼,公孫珣當年進入潼關後,為什麼董卓控制下的三輔郡縣這麼多官吏沒有一個反抗的?而為什麼公孫珣掌握三輔後,又將那些之前沒有反抗甚至協助自己的所謂三輔長官盡數撤換?

這些人到底算是哪個陣營的人?

須知,人性本身就是複雜模糊的,身份立場這個東西不是說沒有意義,但在如今這個亂世之中卻不是什麼絕對化的東西。

假如當年公孫珣不去討董,不打到潼關跟前,那跟公孫珣心有靈犀的賈詡就不可能是公孫珣的人,但到了,他就是了!同樣的道理,當年公孫珣沒有在梁期與界橋擊敗袁紹,程昱自然也就是袁本初麾下忠心耿耿的兗州棟樑……說不得,真要是袁紹擊敗了公孫珣,拿到了程昱和公孫珣的那些書信,以其人待人以寬的作風也會來個焚書示意,以安人心的。

甚至還有徐州的陳珪,在陶謙退位的時候所有人都以為他是公孫珣的人,但他最終選擇了劉備,而在成為劉備麾下徐州刺史後,他一方面勤勤懇懇奉公,認認真真做事,一方面卻又讓他的兒子向鄴下捎來了書信致意……當然了,此番關羽奇襲下邳,根本沒用到陳珪父子,他們自然也就是戰敗投降的待遇了,之前的書信也就沒了什麼意思。

回到眼前,經過賈詡的提醒,公孫珣立即醒悟,從上位者的角度,或者說從他這個軍事統帥的角度而言,其實過分追究黃蓋是否是詐降反而鑽了牛角尖……一個真想投降的人是有可能被曹操利用的;一個詐降的人也是可以反過來利用的,照著所謂對黃蓋的偏狹印象來判斷事情,是毫無意義的。

實在是弄不清此人的立場,那就按照最壞的情況多預備一手便是,何至於在什麼身份上面浪費時間呢?

但問題在於,黃蓋投降這件事情上面,最壞的情況到底是什麼呢?僅僅是詐降嗎?

「不好說。」賈詡繼續攏手以對。「黃公覆此番姿態確實有些古怪,若是真降且不提,若是詐降,似乎也並不是很在意自己是否被看穿一般,有點像是……」

「有點像是肆無忌憚。」公孫珣哂笑道。「好像並不在意我們是否信他。」

「然也,而如此作態,也無非是兩種。」賈文和依舊攏手立在那裡言道。「一則黃公覆就是個零陵蠻子,武夫作風……」

「這不可能。」公孫珣即刻打斷對方言道。「黃公覆雖然出身偏遠,少孤家貧,卻世出名門……其人與黃祖、黃琬同宗,都是名臣黃香之後,是江夏黃氏在零陵的偏支……而且其人少時便有大志,據說是自幼便負柴讀書,然後束髮為吏,加冠舉孝廉,等到天下紛亂,看到長沙太守孫堅越界討賊,覺得孫文台是個英雄,便又棄職相從。這種人,儼然是名臣風範,何來區區武夫?」

「那就只能是其二了。」賈詡聽完公孫珣的介紹,從容答道。「其人必有所圖,且所圖甚大,並不以自己是否暴露為念!」

「你是說曹操想藉此契機決一死戰?」公孫珣立即肅然。「到了這一步,黃公覆詐降也好,真降也罷,都只是個引子,所以其人早已經置之死地而後快,並不在意自己的結果了?」

「也有可能是想讓我們誤以為如此,瞞天過海,暗渡陳倉!」賈文和懇切言道。

公孫珣嘴角微微翹起:「陳倉是何處?」

賈詡也忍不住笑了:「管他陳倉在何處?殿下昨日想的還不夠齊全嗎?再說了,主公今日中午回到營中後發出那兩道軍令,已然穩妥過了頭,那任他韓信出陳倉還是走棧道,又有什麼意義呢?」

公孫珣緩緩頷首,徹底放下心來,卻又忽然抬頭相詢:「還有一事,文和可曾聽說?」

「臣剛剛聽說,呂相長子戰死了?」賈詡略顯猶疑。「殿下是說此事嗎?」

「正是此事。」公孫珣隨口答道,卻又兀自低頭瞥了眼手中已經寫完的軍令箋。「你以為我該如何應對?」

賈詡明顯有些尷尬:「這種事情,是殿下與呂相之間的私事,臣怎麼好插嘴?不過,想來以呂相之忠心無二,必然不會讓殿下為難的。」

「我想也是。」公孫珣說著,將手中軍令順勢遞出。「但戰事如此,傷亡甚大,我為河北民主,代行十一州軍政,卻不能不有所表示……正所謂嚴近而寬遠,文和,我有意發一些大臣子弟從軍充前,以示此戰之決心,你以為如何?」

「臣長子賈穆就在虎牢關……正合調用軍前。」賈詡接過那張軍令,來不及去看,便趕緊介面。

「賈穆乃是以成皋縣令之名在虎牢關監督民夫,本就算是有所任用了!」公孫珣即刻揮手攆人。「何必多此一舉,我說的是一些明明在軍前卻不做事的人……替我傳令去吧!」

賈詡心知有異,但事情敏感,卻只能恍惚出帳,而當他帶著這張軍令箋來到其實只有數十步遠的中軍大帳中以後,稍微一看手中軍令,卻是瞬間起了震怖之意。

非只如此,這種震怖之意幾乎是瞬間便隨著這條軍令一起傳染到了所有中軍幕屬與義從那裡。

燭火之下,正在此處執勤的牽招牽子經素來以穩重聞名,而賈文和則以智珠在握聞名,但此時二人面面相覷,卻都是面色發白,不知所言——原來,公孫珣所發軍令內容很簡單,乃是令公孫定及白馬陪隸諸葛亮、司馬懿、王粲等人兩日內務必趕到官渡,充入前軍。

平心而論,這個命令若是在朝堂上所發,那賈詡、牽招甚至龐德、王象、楊俊等此時在帳中高級官吏都該死諫相阻的。但此時此刻,卻是極難反駁的……因為這裡面有太多忌諱,公孫珣的決意,呂范的喪子之痛,戰時軍令在制度上的不可逆性,都讓這些人只能目送這張軍令箋通過流程在中軍大帳中走完一圈,然後被翎羽騎士連夜送出,徒留一堆人在帳中發獃。

這個時候,所有人才陡然醒悟,公孫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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