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卷 第十八章 時亦猶其未央

雪花紛紛而落,宛如撒鹽,這是北地雪花的特色,非說宛如柳絮,那就有點脫離現實了。

而就是在這漫天鹽粒之下,太尉劉虞帶領一眾重臣離開尚書台,匆匆隨尚書楊密一起前往未央宮前殿,眼見著沿途虎賁軍沒有半點阻攔的意思,卻讓他更加心憂難耐!

等來到前殿,其人卻又陡然停滯在殿前,因為此處早已經有另一位尚書楊瓚,侍中楊琦、楊眾,廷尉周忠,新任右中郎將李邵,黃門侍郎丁沖等不少人在此相候。

丁沖是曹操的鄉人摯友,周忠必然跟劉備關係緊密,李邵是投機客,此番又剛剛失了執金吾一職,這些都在意料之中……唯獨華陰楊氏,作為朝廷百年支柱,在朝廷西遷後歷來受到重用,此番在長安的五名重臣卻全都出現在此處。

事情到了這一步,已經很明顯了,就是關西第一名門,弘農楊氏在主導這件事情,王允最多是參與同謀。

劉虞停在殿前,任由頭頂鹽粒一般的雪花砸在臉上,卻只是回頭望向司空楊彪……其人目光之中幾乎滿是失望。

作出類似動作的,還有司徒趙謙、諫議大夫種邵、光祿大夫黃琬,只不過這三位的眼神中的情緒不是那麼明晰罷了。

而未央宮前殿之前的台階上,楊彪毫不畏懼的與劉虞還有其餘幾位漢室大臣對視了許久,早已候在此處的幾人則無一人出聲。

沒人指責誰,也沒人說什麼,因為到了他們這個層次,最多只能說是政治立場的問題,稱不上誰背叛誰,也稱不上誰是誰的人。

對劉虞而言,楊彪只是激進;而對楊彪而言,劉虞只是保守。

真正有資格居高臨下對在場這些人進行指責的,或許全天下只有兩個人,一個有名,一個有實,而其中一個,正在殿內。

劉虞心下同樣清楚,他看了楊彪許久後,到底還是在一眾漢室大臣們的注視下轉身緩緩步入未央宮前殿。

到此為止,天色愈亮,雪花愈密。

「太尉!」今年只有十六歲的天子端坐於龍椅之上,見到劉虞入內,迫不及待的站起身來,卻又止步於階前虎賁中郎將京澤身側。

這個時候劉虞才注意到,這個容貌尚顯稚嫩,顯得極為清瘦的少年天子,居然穿著他束髮儀式上的全套冠冕!

十二旒天子冠,十二金章袍服,腰束玉帶,懷掛六彩天子印璽。

這幅裝扮,尤其是那六種顏色絲帶所束的六顆天子印,更是劉虞親手給對方掛上去的……由於傳國玉璽迄今為止都未尋到,所以這天子六璽格外珍重,這些劉伯安比誰都清楚……彼時,他只覺得天子聰明睿智,又已束髮,或許將來自己可以撐到天子成年然後全身而退。

而現在,才隔了近一年,他卻又覺得對方實在是太年輕了。

「太尉。」年少的天子立在玉階之下,面色漲紅,儼然是心中期待。

劉虞本想說重話,但看到對方如此,反而於心不忍,便趨步上前,先行行禮,然後方才起身緩緩從容問道:「陛下,臣想問陛下三件事,其一,一封來歷不明的軍報,真的就能斷定衛將軍身死了嗎?其二,放一萬步說,即便今日陛下重新奪得了長安城,又有什麼用,將來的事情陛下有長遠打算嗎?其三,今日陛下身側之人,勸陛下行此事之人,真的能夠全信嗎?」

少年天子,或者說一身天子冠冕的劉協,見到劉虞態度明確,不由一時黯然,但稍待片刻,其人卻還是立在那裡扶著腰中儀劍振作相對:「太尉有三問,朕自然有三複。其一,朕知道軍報是假的,因為那封軍報本就是朕讓虎賁中郎將偽造的……原文乃是霧中偶然有數千頭麋鹿失道,撞上了衛將軍營盤,軍中捕獲甚多,這是被衛將軍軍中屬吏以吉兆的名義發過來的,而朕讓他稍作更改也不過是想藉此來見一見太尉與諸位重臣。」

劉虞一時怔住。

「其二。」劉協繼續立在彼處用略顯稚嫩的聲音言道。「朕心裡很清楚,長安城便是能拿下,也必然會被司州程普以及武都的衛將軍一起左右夾攻,輕易奪回。甚至虎賁中郎將也早有言語,他最多只能讓本部兵馬讓開道路,放朕出宮,卻絕不可能讓他們對衛將軍刀兵相對……」

隨著劉協言語,新進入的幾位重臣不由將目光放到了扶刀昂然立在劉協身側的京澤身上,此人立場著實可疑,但偏偏又似乎無可指摘,因為人心上的事情太複雜了。

根本不用想,如果劉虞等人質問的話,他一定能找出不下三條無可辯駁的理由來:

不想壞了他舅父的忠漢名聲;他籍貫在三輔,衛將軍的新政影響到了他;多年仕途蹉跎,衛將軍棄用了他,或者這些年被三輔同鄉們以及天子本人所感化等等等等……

「所以朕從未指望過控制長安,以此來圖久遠。」耳畔,天子依舊在正色相對。「太尉,早在數年前,偌大的河北九州除了這區區龍首原上的未央宮外,便哪裡還有寸土可讓朕這個漢家天子立身?事到如今,隨著衛將軍兼并涼臧,恐怕連這寸土都難保了……」

「所以陛下是要東走中原,借曹劉之力意圖興復?」劉虞幾乎是瞬間醒悟,卻又旋即氣憤難制,便指著自己身後立著的周忠、丁沖二人出言質詢。「陛下!公孫氏不可恃,曹劉難道就可恃嗎?!陛下見過曹操年輕時的行徑嗎?萬事皆不如衛將軍,只有浪蕩勝之,今日衛將軍得勢跋扈,可曹操一旦得勢,只怕更加跋扈!你以為換成曹操就不會殺董、伏二位嗎?恐怕連你那兩個王氏表兄也難逃。至於劉備……陛下真以為劉氏宗親便可期嗎?」

劉協被訓斥了一番,又聽到董伏王之事,不由眼圈一紅,但還是扶劍抿嘴以對,連『朕』都不稱了:「太尉,事到如今,我已經沒了母族、妻族,若是再不倚仗宗室,又倚仗誰呢?正如你第三問,你說今日這殿上之人或許不可信,可我若不信他們,又能信誰呢?就好像太尉你,若非是因為太尉是宗室,我何至於專門在此相候,請你與我同行?」

說到最後,劉協幾乎要落淚,只是強行忍耐住了而已。

而劉虞也是愈發黯然之餘難再出言辯解。

就在這時,楊彪緩步上前,正式開口了:「劉公,事到如今,天子去意已決,身為臣子的,只有從與不從而已。」

「我為輔政宗室,天子去不去不是你們說了算。」劉虞毫不客氣的回頭而對。「東走中原於漢室大局無益,反而風險太過。所以我非但不從,而且不許!」

「太尉,這是至尊本人的意思!」楊彪也嚴肅了起來。

「至尊今年才十六歲。」

「十六歲亦可當國!」

「少帝被鴆殺,皇室近支一脈只有至尊一人,若至尊沿途有礙,則皇脈斷絕!」

「正為如此,才要此時速行,而此時若走,誰敢動至尊?!」楊彪猛地向前一步厲聲喝問。「公孫珣相隔千里,跋扈如公孫瓚都不敢擅動大臣,誰又敢動至尊?!便是公孫珣當面,自承漢臣的他難道又敢弒君嗎?!靈帝有罪,至尊何罪?他拿什麼來弒君,就不怕人心俱喪?!」

劉虞當即語塞。

弒君!

這二字是對於傳統儒家士人而言絕對難以忍受的道德污點……君父、君父,事情可笑的地方就在這裡,明明親眼見過劉協的人都知道這是個才十六歲的小孩子,可全天下卻也都知道他是全天下的君父!

沒錯,這個立在玉陛上,明明稚嫩到極致,明明被劉虞訓斥後還會流淚的少年,卻是法理上劉虞的君父,也是公孫珣的君父,是曹操、劉備、劉表、劉焉、孫策、呂布、士燮、張魯那些人的君父,也是楊彪的君父,更是今日殿中所有人的君父,是天下萬民的君父……統帥天下二一之地的公孫珣又如何?真殺了這個少年,那他這個衛將軍在天下人眼裡就是弒君的禽獸!

可能漢室威德確實已經到了宛如風中殘燭的地步,但真的做了,事情的性質是不會改變的,弒君就是弒君!春秋那種禮儀俱喪的時代,趙盾萬般無奈,被動反撲之下借其弟之手殺了謚號為靈的晉靈公,結果呢?都還少不了一筆趙盾弒其君,且被儒家認可了上千年。

何況是今日天下獨一無二的共君呢?何況你公孫氏世代為漢臣呢?何況有罪的是靈帝,而當今至尊無罪呢?

一旦弒君,對於一個政治人物而言到底有多可怕?

君父、君父,其人自幼失怙,不好拿弒父來比較,可若是試想衛將軍忽然為了控制安利號而公然弒殺了自己寡母,請問天下人心又如何會從他?清白之人如何會心服?

到時候這種人即便能得天下,手下也必然皆是無恥之輩,又怎麼可能長久?

「你們這是在拿至尊的性命做盾!」就在劉虞語塞之際,一旁趙謙終於也看不下去了。「我也覺得如今衛將軍不在,無人敢做主行不忍言之事,可正因為如此,若萬一有愚人行愚事,衛將軍相隔千里也攔不住啊?而到時候,他擔上弒君之名,你們這些以至尊為盾的人,昭昭史冊難道就會忘掉記上一筆嗎?」

楊彪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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