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卷 第十七章 及年歲之未晏兮

十月廿九這一日的四更時分,太尉劉虞在對愛妾道了一聲辛苦後,便直接匆匆出門而去了。

天色未亮,或者說冬日的四更時分本就是一年中最黑的時候,劉虞坐在馬車上,撩開厚重的麻布帘子四面看了一下,只覺路上黑漆漆的,半個行人都無,顯得極為冷清,便復又放下了帘子。

說起來,這種冷清還跟公孫珣有關。

畢竟嘛,雖然這位衛將軍遠在鄴下,不常來長安,但其人的思想做派還是影響到了北方各處……譬如講,衛將軍不禁衣食住行精細華麗,卻極度厭惡人力物力的浪費鋪張。

對此,蔡伯喈在鄴下大學中總結的就更精闢了,乃是說公孫珣不禁奢華,卻極度厭惡侈靡。

這兩個詞用的極准。

所謂奢,其實是專指非農家庭排場大的意思,究其原因,可能是因為公孫大娘本就是經商起家的緣故,所以鄴下對於工商官吏軍等非農家庭是比較容忍的,甚至隱隱有鼓勵的意思,而隨著非農產業的發展,這些產業必定又會帶來大量的高端日用品,進一步助長了這方面的風氣,於是變得華。

而所謂侈,則專指人多,糜,自然是靡費的意思,換言之,衛將軍母子又極度厭惡對人力的浪費,鄴下官方也一直給所有州牧太守強調,地方官一個主要職責便是打擊人力浪費,你有錢可以養人,但養的人是要幹活和生產的,是要有切實工作的,是要放在工坊和農田的,而不是單純在那裡站著給你長臉。

這當然是對的,不要說劉虞,楊彪和王允那些人也都一直很贊同。

那麼在這種風氣下,往年一個大戶人家出行,前後跟著幾千個奴婢,結果有一多半是服侍人那種場景,恐怕終衛將軍一生都不會出現了。

而堂堂領尚書事的太尉出行,只有三十來人,三四輛車子,其中二十人還是朝廷專門派出的騎馬侍衛,便也顯得尋常了。

不過,太尉畢竟是太尉,這種冷清感很快就消弭殆盡——先是街道上的一隊巡查兵丁和更夫之流察覺到了劉虞的儀仗,便匆匆前來護衛,隊伍一躍變成了四五十人的規模,而且燈火也明顯多了起來;然後等到了未央宮北闕大街上,又相繼遇到了幾乎類似狀態的司空楊彪、司徒趙謙、光祿大夫黃琬、諫議大夫種邵等人,幾位朝廷重臣聚到一起,隊伍不免變得更加龐大。

太尉在前,司空、司徒在後,兩位準三公待遇的散官大夫再於後,隊伍浩浩蕩蕩也有四五百人的規模。

但這一切都在未央宮北闕正門前戛然而止。

虎賁軍打開宮門出迎,不要說路上碰到的巡視兵丁了,便是隨行的侍從、屬吏們也紛紛止步,只有幾名重臣本人在虎賁軍的接應下進入到了宮內,並往尚書台而去。

「今日應該不會出事吧?」甫一踏入宮門,司徒趙謙便不由蹙眉。「這天色未免黑的太過了些……」

「應該是要下雪,所以天色陰沉,不礙大事的,太陽出來終究會亮堂的。」司空楊彪隨口而應。「倒是令弟傷勢如何,聽說因為司徒嘲諷後將軍,結果被後將軍抓去打了三十鞭子?」

「沒大事。」趙謙愈發蹙眉不止。「我們家乃是公認的蜀地蠻子嘛,素來不怕挨鞭子,倒是後將軍的跋扈……」

趙謙話說到一半縮了回去,立即引起了身後諫議大夫種邵的好奇:「後將軍的跋扈如何?司徒也覺得有些過了嗎?」

「恰恰相反,我總覺得後將軍的跋扈有些虛浮。」趙謙邊行邊正色而言。「之前咱們有猜測,說是後將軍此舉其實是受了衛將軍之意,專門借他手清理長安的,可從舍弟一事來看,倒有些像他私人擅自為之……莫說沒有膽量直接對付我,便是於我弟都不敢真的動狠手,只是尋些不清不楚不三不四之人報復私怨,這哪裡像是真得了衛將軍授權?而想當年桓帝、靈帝時的司隸校尉,有一個算一個,又有哪個不是動輒便可對大臣抄家滅族?我當日還以為我們成都趙氏要亡在這長安城內了呢!結果,居然只是打了我弟弟三十鞭子就送回來了。」

種邵一時若有所思,其餘幾人也都一時沉默。不過,這種沉默很快就被劉虞的一陣咳嗽聲打破。

「伯安,稍微注意點身體。」等劉伯安咳嗽完,光祿大夫黃琬也是不由嘆氣。「你年紀比我還小,這也是當年靈帝指認你為輔政宗室大臣的緣故,怎麼這些年一日日反而身體不如我了呢?」

「讓光祿大夫見笑了。」劉虞趕緊正色道。

「黃公這話倒是有些不公了。」倒是身側司空楊彪此時插嘴說了句公道話。「若非為此輔政,如何見老?」

眾人紛紛苦笑。

話說,宮中道上,幾位漢室重臣之間氣氛如此和諧,一來,乃是因為公孫珣常年在鄴下壓迫,逼得他們多年來不得不報團取暖;二來,卻是他們經歷的事情太多了,桓靈以來的大部分極端政潮且不提,連董卓之亂都經歷過了,那此次所謂『大變』在他們眼裡其實也不是個事。

就這樣,等到幾位重臣步入尚書台那一刻,天色終於微微明晰起來,而與此同時,建安五年的第一場雪的第一片雪花也如約落地。

「衛將軍偷襲南鄭不成,倉促敗退,路上遇到一群麋鹿衝擊軍陣,一時失去蹤跡?」尚書台內,劉虞聽完執勤尚書楊密彙報後,不由覺得荒謬,便環顧左右。「諸位,自古以來你們聽過類似的事情嗎?」

「這也太過奇異了!」身為楊密的族兄,司空楊彪也嗤之以鼻。「偷襲南鄭不成或許是可能的,畢竟衛將軍彼處只帶了一萬兵,南鄭又是名城,可麋鹿……諸君以為如何?」

「能如何?」劉虞來之前便有了定論,此時更是毫無疑慮。「我以為這十之八九是衛將軍故意炮製的假軍情,專門誘惑長安城中人心的……諸位想想,人心歷來思定,再大的風波過上三四個月若不再起第二次波瀾,那便會漸漸平定;但反過來說,上次的事情要是過去不久便再出事,說不得便有些人為之所動了,因為他們之前剛剛動過一回。」

「只是這若是衛將軍所為,他為何要行此事呢?」黃琬認真詢問。

「還不是因為時勢不同了。」劉伯安不由嘆了口氣。「諸位,你們想一想……漢室、天子、公卿,如今於衛將軍而言到底算是什麼?」

尚書台內,劉虞的專屬公房中,幾位重臣齊齊變色。

而劉虞也乾脆直言:「其實討董之時,關東以袁紹為首,便有重行廢立,或者摒棄關西朝廷之語,這也是袁紹的最大罪過……彼時,其實就已經有不少諸侯視朝廷為累贅了,或者為董卓之私器了。而反過來說,衛將軍討董、破袁之前,以一個邊郡世家子之身,其實是不為天下士人所傾心的,所以當時漢室朝廷於他而言便是必須之物,因為沒有天子沒有公卿,他便沒法在聲望和人心上壓過四世三公的袁氏,更不能借朝廷之名收攏人才、人心!」

眾人紛紛頷首。

「等到了他討董、破袁之後,長安朝廷於他來說雖然還是必須之物,卻非致命之器了。」劉虞繼續嚴肅講解。「那時他主要是需借著朝廷名義推行他的新政,借著朝廷名義羈縻涼州,借著朝廷名義與南方諸侯保持和睦,而偏偏彼時天子也未成年,理所當然不會與他爭權,長安對他來說典型的有利無害……這也是為什麼之前數年間咱們和鄴下相處反而顯得親密的緣故。可如今呢?」

劉虞的言語戛然而止,但在座之人卻多是天下頂尖的政治老手,如何不懂?

說白了,就是隨著公孫珣的勢力一步步穩固,長安小朝廷的作用在一步步下降,一開始是沒有這個朝廷就硬不起來;然後是有朝廷在手自然好,但關鍵是不能讓朝廷脫離控制,為他人所用;再後來乾脆就是利益上的結合,有了不錯,沒了卻也無所謂了;但問題可怕的地方在於,隨著天子成年,事端不斷,而公孫珣本人在北方乃至於天下的威德愈隆,其人的統治癒發穩固,這種關係很可能進一步發展……變成所謂長安小朝廷成為衛將軍權勢路上的嚴重阻礙!

那麼這個時候衛將軍會怎麼做?

好一點,可能是想法子削弱、控制!

差一點,乾脆便會想著清洗、架空!

最要命的,也是在場所有人都從心底抗拒的,自然就是肢解、廢立,乃至於消滅了!

這個話題有些沉重,但卻是這幾個人根本避無可避的事情。

「真要是如此,到時候儘力而為便是。」隔了半晌,最年輕諫議大夫種邵失笑而對。「那太尉的意思呢,此事要如何處置?」

「就止於尚書台。」劉虞心中早有定論。「壓下不動,且等鈡元常處的訊息……免得有些人腦子一熱,恰好被公孫伯圭給捉住。」

「可是太尉……」種邵復又以手指窗。「窗外便是京有喜的虎賁軍,如今消息出入未央宮,必然從他那裡走,咱們傳不傳又有什麼意思呢?」

「正是要他去傳!」劉虞凜然對道。「京有喜是公孫文琪的私人……若是消息來源他也辨別不清,必然會謹言慎行;而若是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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