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卷 第三十一章 玉壺寒冰不受污

人作出某種選擇時總會有理由的,而如果這種選擇比較尷尬的時候,他可能還會給自己內心真正想法之外找一個說的過去的外在緣由。

平心而論,袁術嫁女兒這件事情其實是沒有任何問題的,他都山窮水盡了,嫁個女兒又怎麼樣?而且這種事情在人心淪喪的亂世是很常見的。

歷史上,隔壁孫吳大帝孫仲謀,前期為了穩固統治,娶了自己親表哥的女兒,是為徐夫人;中期為了滿足自己的惡趣味,當然也可能是為了報恩也說不定,娶了袁術的小女兒,是為袁夫人;後期為了獲得政治盟友,轉手將自己親妹妹嫁給了跟自己父親同時代的豪傑劉備,是為孫夫人。

亂世當中,求生都難,瘟疫一來死半郡人,災荒一到易子而食,戰亂一來玉石俱焚,如此環境下還想保持一些名義上的倫理道德,未免有些求全責備。

只能說,那些保持了倫理道德的更值得尊重而已。

而換到呂布那裡自然也是有一大把理由的……一來大亂在即,漂泊輾轉的他確實急切需要掌握一股力量,縣官不如現管,而江夏就在眼前;二來孤身在外,他也確實缺乏安全感,需要一個可靠盟友;三來汝南袁氏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在南方的關係網還是很有用的,而這個公認的名門對於呂布一個九原邊郡武夫而言更是一種不可置疑的人生階梯;四來嘛,所謂負信背義會招來禍患更是無稽,因為他這都是跟賈詡學的,君不見賈詡賣他呂布卻能青雲直上,而他呂布老老實實半生卻只能落寞閑置,既如此,何妨仿而效之?

這麼多理由,都是他跟自己小舅子魏續還有一堆舊部做解釋的時候說出來的,不得不講,還真挺有道理,最起碼能說服他自己。

而與袁術破罐子破摔、呂布不停的找理由說服自己舊部不同,另外一個人或者一個群體的舉動就顯得理直氣壯多了。

父死子繼,家天下也,自古以來……有何不可?!

難道不該是曹操、劉備這種義兄屍骨未寒就來欺負孤兒寡婦的人更讓人覺得可恥嗎?

「哎呀,不想有一日,我曹操也成了趁火打劫的卑劣之輩了。」潁川許縣,曹操引兵一萬至此,剛剛入駐官寺就收到了一封言辭懇切的私信,卻是向身側同車抵達此處的荀彧,以及隨行的曹仁、許褚等將搖頭感慨。

此信來自於他准女婿孫策,這位新襲爵的烏程侯在信中向自己岳父兼亞父詳細描述了他父親死後三郡人心的震蕩,講述了自己一個十八歲無法獲得官職的少年繼承人是如何雜在父親靈前辛苦支撐家業,講述了三郡上下各層人士的無恥背叛,講述了他的寡母是如何在葬禮上傷心欲絕,講述他還在襁褓中的幼妹對外界全然不知……最後信中提出,希望亞父曹操與叔父劉備來一起為他穩定住局勢,屆時他原意將潁川交與亞父來處置,而汝南交給叔父劉備代為管制。

「孫公子這信……字字泣血啊,著實讓人聞之感慨。」半晌之後,許縣官寺堂中,荀彧讀完此信,一時搖頭不止。「只能說孫公子好文采了。」

「文采個屁!」曹操坐在許縣大堂上,面色一肅,直接冷麵開嘲。「若非這小子在我家中養了許久,我幾乎也要信了他的鬼……文若不知,阿策這個貨色,分明是個小瘋狗一樣的東西,跟他爹年輕時像極了,輕剽無畏,輕生輕死!你若說他一十八歲能殺人,乃是小瞧於他;若說他一十八歲能臨陣斬將,重振其父武氣,我也一點都不會疑慮的;唯獨裝模作樣在我這裡賣慘裝哀……我直言吧,若真是他寫的此信,那我只能說這絕不是孫文台的種!此信十之八九是朱治、黃蓋、吳景那些人的代筆,他最多沒反對罷了。」

荀彧不喜不怒,將書信從容放到曹操身前案上,然後稍微正色:「雖說子肖父是實情,但依屬下來看,其人畢竟年幼,見識上還是遠遜其父的……孫破虜見微知著,死前通透大氣,哪裡是他的一個未成年的兒子與一群不捨得富貴的部屬能比的呢?」

「是啊!」曹孟德聞言一時黯然。「我兄文台是真的可惜了……僅憑他那份遺言便可知他已非昔日吳下一匹夫,假以時日,未必不能像公孫文琪那般漸收鋒芒於內,而剛韌更盛,卻不料死於小人之手!」

言至此處,曹操自己倒是一頓:「其實,若非死於小人之手,說不得也不會醒悟,只是事到如今,偶爾動念,也是當年緱氏山上共約身後事的情形,光是想一想就覺得哀傷,也就不願思索過甚了。」

堂中隨行諸多文武,皆一時沉默。

就這樣,過了許久,曹操依舊枯坐不動,眾人無奈,只能去看荀彧與曹仁,而荀彧卻只是攏手不動,至於曹仁早就不是昔日的熊孩子了,哪裡來的那個膽子?

當日無話可說,曹操也婉拒了許縣縣令杜襲杜子緒讓出官寺的好意,轉而去城門外都亭中下榻……時值秋日,天高氣爽,然而曹孟德在都亭內卻久久難以入睡,直到荀彧寬衣帶香,孤身而至。

「文若是來勸我寬心的嗎?」曹操裹著一件披風,迎著秋夜颯颯之風坐在亭舍的廊下,卻是頭也不抬,只是聞到香味便知荀彧至此。

荀彧攏手立於曹操身後,緩緩言道:「明公,我知道你與孫破虜情同手足,義同生死,但現在的問題是,天下大局擺在那裡,若中原不能一體,何談將來重扶漢室?而若想要維持中原一體,這汝南、潁川、南陽三郡在誰手中皆可,卻獨獨不可在孫氏手中……還請明公多多思量,以大局為重。」

「我懂。」曹操愈發黯然。「我懂,這南陽和潁川皆入我手才是最佳的……只是文若啊,人非草木孰能無情?天下大局是一回事,這私人情分又何嘗不算一回事呢?而且我兄剛死,我若逼迫太甚,天下人怎麼看我?會不會有英雄豪傑之士因此惡了我呢?天下事哪裡是非此即彼呢?」

荀彧心中微動:「明公莫非是在憂慮劉豫州嗎?」

「玄德是個英雄,是條卧淮真龍……」曹操懇切言道。「我是在憂慮他不錯,但卻不是憂慮他會率淮南之眾搶先入南陽,而是憂慮他會恪守本分……他萬一以豫州刺史的名義名正言順佔據汝南後,拿著此信便轉身而退,屆時我就更會被放在火上烤了。」

「屬下卻有別的看法。」荀彧從容而答。「若劉玄德真的是個英雄,就不會在收信後真的退走。」

「你是說他會去取南陽?」

「或許,但說不定會坐在汝南一聲不吭,既不失了他的仁德之名,也不讓明公為難。」

「他為何這麼做?」曹操終於回過頭來。

「因為他若是真英雄,就該明白什麼是大局!」荀彧正色答道。「所謂英雄,一者不負天下,二者不負己心,三者自成偉業!」

「我知道了。」曹操緩緩點頭,卻是忽然起身。「文若自去吧,我也要歇了……」

荀彧躬身告退,而曹孟德也轉身歸入亭舍內,但睡到五更天蒙蒙亮的時候,其人卻又忍不住翻身起床,也不帶侍衛,也不叫他人,只是裹著披風哆哆嗦嗦走出位於許縣城門邊的都亭,其人本想借著頭頂晨光往城邊上的軍營一行,卻不料甫一出亭舍便看見不遠處有一個不大不小的池塘,就信步往湖泊踱步而去。

話說,時間已經來到七月末八月初這個節點,秋收都已經開始了,若是白日光線好的時候,必然是滿目山野青黃之色,讓人望之忘憂,而此時曹孟德原本想看皺一池秋水,卻不料來到池塘畔才發現,秋水雖在,卻已經鋪滿青黃落葉,滿塘無風自皺……曹孟德駐足於此,也是久久未動。

其實,曹操比誰都清楚,孫堅之死對於盤踞在中原腹地的孫氏政權而言,宛如泰山崩塌,而正如荀彧所言,孫堅既死,那這中原腹地誰都能佔據,唯獨孫氏政權沒有資格繼續維持。

這是理所當然的……不僅僅是因為孫策才剛剛18歲,沒有任何威望和羽翼,也不僅僅是因為此時還在戰時,擁有荊襄6郡之力的敵人劉表就在跟前,遲早會擺脫束縛發力,更重要的一點是,孫氏政權本身太過於依賴孫堅本人了。

從內到外,皆是如此。

從內里而言,這個政權固然在表面上維持住了一個看似穩固的統治,可內里卻根本禁不住動蕩……他們掌握了昔日大漢帝國最腹心、最精華的一片土地,卻和之前的袁術一樣無法吸收這片土地的精華,與這片土地真正融為一體,所有的一切宛如沒有地基的大廈。

他們政權主體人員是以孫氏家族為核心的江漢徐揚一帶的遊俠、江匪、豪強、老卒,或許後來還收納了零散的本地偏門豪強人物,卻沒有多少本地士人系統性的參與到政權主體建設中去,能夠維持勢頭全靠不停的對外擴張成功;

他們掌握了本地名義上所有的官職,理論上統帥一切,卻沒有通過屯田和對豪強的收買掌握真正控制本地民力、物力,能夠讓這些人戰戰兢兢,維持服從狀態,其實全靠橫行中原的孫堅及其部屬的武力震懾;

他們確實擁有一支強悍而善戰的軍隊,卻是孫堅憑著個人魅力與資歷統合而成,而且內里也太雜太亂,更要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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