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卷 第二十九章 幾人虛費一生心

當日無言,第二日一早,朱君理早早來到官寺,卻是說城南確有一座光武廟,故此專程邀請孫堅去城南山中一行……朱治這個舉動,說到底是察覺到孫堅心事重重,怕孫文台跟陳郡那回一樣想不開,直接憋出病來。

好在孫文台也記得此事,倒也乾脆答應,唯獨考慮到城中須有人維持,便反而扔下朱治留守,帶了祖茂與二三十騎,往城南去尋光武廟了。

時值夏末,城外山水怡然,滿眼翠綠之色,簡直青濤如海。

孫堅率幾十騎親近衛士賓士走馬入山,一時倒也心曠神怡。再加上此番得勝,他在奪取南陽的同時事實上也掃平了進入江漢的障礙,將來的事情不免順理成章……大局在前,美景加身,縱馬馳騁,往謁聖君廟宇,自蔣欽死後,心中所加的種種雜思不免漸消。

而順著路人所指方向,幾十騎進得一座山來,行過幾個谷口,遙遙望見些許屋檐隱藏於一處山谷綠樹之後,便更是覺得不虛此行了。

更妙的是,幾十騎輕馳到山谷跟前,尚未轉彎見到廟宇與人煙,卻先聞得一些女子歌聲從山谷內傳出,響于山林之間,歌聲哀婉,但不止一人唱來卻稍減哀意,再加上頗有韻律,此時聽來,端是曼妙。

正所謂:「我本飄零人,薄命歷苦辛,

離亂得遇君,感君萍水恩。

君愛一時歡,烽煙作良辰,

含淚為君壽,酒痕掩征塵。」

「此乃男子出征,戰場上得一妙婦,然後男子再征,女子哀婉之音!」孫堅聽了幾遍,卻是不由在馬上失笑。

而祖茂是個粗俗之人,聞言卻是打馬上前,隔著彎道大聲詢問:「你們這些女人,莫非是丈夫不在家想漢子了嗎?」

此言一出,彼處婦女明顯慌亂失措,而一陣雞飛狗跳之後,卻再無半點歌聲了。

孫堅不免氣急,幾乎想要上前揮動馬鞭抽死這廝。

祖茂見狀自知又惹了自家主公不開心,也是不由訕訕:「君侯莫怪,誰想到這些女人如此不禁嚇……」

「孫破虜麾下這位將軍此言未免讓人感慨,」就在這時,之前傳來歌聲的地方,忽然有一年長男聲傳來。「亂世之中,男子新婚出征,一去不還,所謂十五從軍征,八十始得歸,道逢鄉里人,家中有阿誰……家中人都去哪兒了呢?父母自然是凍餒而亡,妻女自然是被亂兵所劫。這個道理,別人不知道,孫破虜麾下居然也不知道嗎?」

孫文台怔在彼處,而祖茂聞言卻不在意言語中的內容,只是一時好奇,便打馬先入谷中,然後不由又在馬上大笑:「你這人,雖然年長一些,卻也是個七尺丈夫,如何學女子在這裡採桑呢?大丈夫乾女子的事情,真是笑死人了!」

「這位將軍看差了……」那人聲音繼續傳來。「乃是兵禍連結,糧食寶貴,所以專門在此採摘桑葚充饑而已。不過,將軍所言採桑卻也是實情,若是晚春來此,一定能看到在下在此與女子一起採桑葉喂蠶的,而等到秋後結霜來此,也必然能看到在下在此采秋桑。唯獨亂世之中,男子從征,女子守家,既要耕種又要採摘桑麻,還要應付徭役,防備兵禍,何來男耕女織?而我一個男子,既然躲避掉了徭役,那能做一些也是一些罷了,又有什麼值得笑的呢?」

孫堅循聲打馬入谷,卻見到一個高冠麻衣長髯細須之人正在谷口一片桑園內認真採摘桑葚,看年紀約有四五十歲,也算是半個老者了,而桑園內地上還有不少竹筐麻袋,以及被踩踏的桑葚果實,頗顯狼藉,儼然是被祖茂嚇到的那些婦女匆匆逃竄時留下的。

「滾出去,帶所有人到山下那亭中等我!」見此情狀,孫堅不喜不怒,緩緩開口。

另一邊,祖大榮剛要開口再嘲,卻忽然聞此言,素來知道孫堅脾氣的他情知自家主公是真怒,便一個字都再不敢言,直接狼狽打馬引眾下山去了。

祖茂既走,孫堅便下馬上前,微微拱手:「部將粗俗無禮,攪擾到先生與此地百姓了。」

「無妨。」那人依舊採桑葚如常。「南陽人早在四載前便皆知孫破虜麾下擅長殺人了,彼時見到將軍的部下便擔憂會沒有性命,如今只是粗俗,然後最多也只是晚間因為沒有桑葚餓上一頓而已,已經著實可喜了。再說了,有後將軍袁公路所部珠玉在前,百姓說不定要暗道一聲孫破虜治軍嚴明呢!」

孫堅訕訕而笑:「未聞先生姓名?」

「潁川陽翟人……司馬徽,字德操。」此人依舊認真採摘桑葚。

「我聽過先生姓名。」孫堅若有所思。「當年討董的時候在潁川屯駐,當地官員向我推薦過足下……未曾想足下在此。」

「避戰禍而已。」司馬徽感慨道。「當時看到潁川士民死傷流離,自己卻能安穩一時,還以為離開潁川到比水這裡已經足夠了,卻不想如今連這裡都避不開戰事了。」

「天下大亂,無處不戰,潁川、南陽又是中原腹心,四戰之地,怎麼可能避開戰事呢?」孫堅失笑道。「倒是足下……如此才德,為什麼不迎難而上,主動為天下求太平呢,反而在此躲避一時?」

「我這人的性格便是如此。」司馬徽終於停下採集,束手而立了。「如將軍這般,肆意縱馬馳騁固然很快,可一旦迷失道路,反而會誤入歧途,而在下呢,便是那種寧可不動也一步不願走錯之人!」

「原來如此。」孫文台若有所思道。「只是德操先生……你停在原地,怎麼可能知道那些縱馬而行遠遠在前之人誤入歧途了呢?」

「我並不知道,而且一日不到終點,天下也無一人知道。」司馬徽從容答道。「但是,如今的局勢乃是百騎爭先,各有所循,那些騎馬在前的人前後左右都是騎士,疾馳之中更難分辨自己的處境,而我這種人留在原地最起碼是能看清那些人胯下馬屁股有沒有歪掉的……你說是不是?舉例而言,孫將軍到此若不是為在下而來,那必然是為附近光武廟而來的吧?」

「不錯……」

「那這個我就可以斷言,將軍誤入歧途了。」司馬徽終於失笑道。「此處谷中乃是逃避戰火之人聚居的一處地方,想要去光武廟,得從上山路上前一個谷口轉入……」

孫堅微微一怔,也是不由苦笑:「先生說的一點都沒錯,是我無知。」

司馬徽束手笑而不語,而孫堅見狀也覺得無趣,便要牽馬出谷去尋光武廟。

然而就在這時,身後之人忽然再問:「孫破虜知道剛才那首歌的來由嗎?」

孫堅一面牽馬,一面轉身,然後緩緩搖頭。

「這首歌名為《淯水吟》,說起來還是去年從武關那邊傳來的,據說是曹孟德往長安謁見天子,然後為求自保,上來便以衛將軍故友的身份拜會了衛將軍的母親公孫老夫人,並在衛將軍府下榻,而這首曲子,便是公孫老夫人所作,教府中歌女專門演唱給曹孟德的……」

「竟有此事?」孫堅不免興趣大增。

「非只如此,長安那邊還有傳言,說是曹孟德閑談時說起孫破虜你家人妻子之前皆在他府上,而你獨在淯水奮戰,這才有此曲……」言至此處,司馬徽不由搖頭。「換言之,這首曲子,關中、南陽一帶,士民都暗中議論,說是講孫破虜你家人的,曲中女子也正是貴家吳夫人。」

孫堅跟著連連搖頭:「這倒是胡扯了……我也信我家夫人擔憂我出征,可是前面幾句分明有自承命苦,遭遇禍事之言,倒有些被迫用強的哀怨意思,如何能是我家夫人?」

「這不是正對上了嗎?」司馬徽雙手一攤。「天下人都知道,孫破虜家的吳夫人是搶來的啊!」

孫堅陡然變色,直接撒開馬韁,扶刀向前:「老匹夫,你以為我不敢殺人嗎?」

「將軍為什麼不去殺了曹孟德和公孫老夫人呢,反而要遷怒我一個說實話的人?」司馬徽依舊面不改色。「而且,將軍之前一怒殺了一個少年,為此不得已奮力作戰,以至於數萬人拼殺於淯水,血流漂櫓,今日又怎麼會再一怒殺一個老朽呢?若是如此,將軍就真的無可救藥了!」

「你言語玄玄乎乎,到底是何意?!」孫堅憤然握刀相詢。「你如此清楚我出身來歷,自然知道我讀書不多,有什麼見解儘管說來,有什麼怨憤儘管直言,再這麼下去於你我都沒好處!」

「是我錯了。」司馬徽恍然頷首。「其實說白了,道左相逢,猜到是孫破虜,在下不免為將軍可惜,所以多言了幾句……唯此而已!」

「可惜我什麼?」孫堅嗤笑不已,卻到底是放下了握刀之手。「我擊破呂布、劉磐、蔡瑁、黃忠,如今又剛剛斬了黃祖、紀靈,稍作休整,便要南下江夏,捕獲袁術了……中原大局在我,天下大局也在我,你一個山野匹夫,也來可惜我嗎?」

「將軍何必自欺欺人?」司馬徽聞言低頭撿起了自己盛放桑葚的竹筐,然後抱著向前數步。「天下若是只憑刀兵便能取的話,那漢高祖為什麼要約法三章?你此行要來拜祭的光武為什麼要度田天下?此時領袖群雄的衛將軍為何要抽身建制?這些人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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