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卷 第七章 解衣方見血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蒹葭便是蘆葦,白霜之時正是秋季,秋季時分,蘆花盛開,卻又迎風而散,葦桿搖曳,卻又彎而不折,落日夕陽,白蓬黃葉,端是醉人心境。

然而,美景稍縱即逝,隨著秋日餘暉藏起最後一份光亮,黑夜降臨,河北大地上常見的蘆葦盪卻又變得招人嫌起來……蘆葦桿看起來軟綿綿的,可一旦折斷,其中的葦絲卻又鋒韌的可怕,很容易割傷皮膚;而且蓬鬆的蘆花下根本就是灘涂地,割傷了的腳踩下去以後才知道底下到底是爛泥窩還是一個深水坑!

但是話又得說回來,華北平原上,對於剛剛經歷了一場潰敗的袁軍敗兵而言,難道還有比蘆葦盪更好的躲藏之處嗎?而對於那些平原上俘虜根本抓不完的衛將軍所屬騎兵而言,為什麼要為了一個兩個俘虜摸黑鑽入危險的蘆葦盪中呢?

不划算的!

「呂將軍,河堤上已經無人了!」

暮色里,梁期城西十餘里處的一個小河灣處,隨著堤岸上一個釋然的聲音響起,河堤下方的蘆葦盪中卻是瞬間悉索索起來。

俄而,一名已經沒了甲胄卻還握著一把環首刀的武將領著足足數七八十名狼狽不堪袁軍逃兵,頂著血污與爛泥從這個昔日趙國名相白公所修築的白公渠岔口中爬上了堤岸,卻又小心四面看顧了一番,喝令敗兵結成了一個大略的陣勢,然後方才回身帶著一些依舊擁有武器的武士,奮力將最後數名要緊人物攙扶著送上了河堤。

星光之下,若是有人貼近來看,必然認得,這數人中最核心的四人,赫然正是袁紹、沮授、許攸、郭圖四位。

「明公!」呂翔貼近過來,看到袁紹身上滿是爛泥,罩袍、頭盔、甲胄俱無,頭上短髮也被污泥浸染了一半,卻是不由慚愧萬分。「屬下無能,有負陳長史所託,區區數里,居然沖不過去,反而被對方騎兵逼潰……」

「不怪你!」袁紹雖然神色倉惶,但此時聞言卻儼然恢複了神智。「大軍全潰,人人逃命,如何能輕易衝過去?便是後來,也是我先不願意棄車,後又遇上自家親外甥,反而連累你們……我實在未成想,居然有一日會被楊修那小子當眾所逐,以至於丟盔棄車,躲入爛泥之中!」

「主公不必自責,也不必苛責楊公子。」旁邊郭圖一面扶住袁紹,一面懇切相對。「主公之前不願意棄車,是因為車中有文將軍屍首,而且若非主公一開始沒有棄車,我們又如何能各自脫險彙集到主公身側呢?後來遇到楊公子也是無奈,因為當時何止楊公子認得主公,他身側其餘那些長安來的白馬貴胄子弟也多認得……大勢之下,他們不得不追逐一番虛應故事而已!」

「我其實知道。」袁紹不由苦笑。「這事不怪他,丟盔棄甲之後,這個短髮反而顯眼,以至於後來那位侍衛偽作我駕車而走時都要割去頭髮,何至於算到他身上呢?而我也是只是略有感慨……此番幸虧是躲過去了,否則公孫珣驅楊氏甥獲袁氏舅,豈不過於可笑?」

「袁車騎,此時是說這個的時候嗎?」同樣狼狽的許攸脫下靴子倒掉其中的爛泥污水後,卻是忍不住坐在地上憤然呵斥。「今日的事情已經夠多了……趁著附近沒有追兵,咱們速速回梁期城才是!」

袁紹嘆了一口氣,不由頷首。

「子遠何必慌張?事到如今,早一步未必就能逃脫,晚一步未必就不能入城。」出乎意料,左肋擦傷,可能肋骨也斷了,此時只能扶著肋部勉強說話的沮授卻是顯得不以為然。「而今日臨陣見了那麼多死相,以身後事而論,稍作整理又何妨?須知,君子可死不可免冠。」

眾人一時沉默……沮授這話雖然有些不中聽,而且有些不吉利,卻也是一等一的實話,此時危險並未真正解除,一旦離開這個蘆葦盪,平地之上,再遇到敵軍,那誰都不好說有什麼結果了。

實際上,就連許攸黯然之餘也未做反駁……他之前也只是單單不耐袁紹與郭圖,故意發泄而已。

就這樣,眾人沉默著整理衣冠,等到又過了一段時間,眼瞅著東面路上並未有多少火光,這一眾袁軍靈魂人物才終於不再猶豫,聚起些許殘兵,相互扶持著起身向東面匆匆而去了。

但行不過數里,瑟瑟秋風之中,卻忽然間地面微顫,然後暮色中馬蹄急促,很明顯是一隊敵軍騎兵故意未帶火把,專程在原野中等待獵物……此時發現動靜,徑直而來了!

而須臾之後,夜風之中,乾脆傳來敵將的興奮言語:「我就知道今夜侯在此處能發利市!爾等之前居然不信?」

袁紹以下,眾人紛紛失色,但此時甲胄全無,連環首刀也無幾把,也是無可奈何。

「不意我袁紹竟然一敗而亡!」望著隆隆而至,卻又不慌不忙四面包抄的騎兵身影,袁本初已然絕望。

「閉嘴!低頭!」馬蹄嘈雜聲中,許子遠忽然拽著袁紹壓低聲音言道。「不要出聲……來人巧合,此事或許還能成!呂翔藏好他!」

袁紹茫然不解,卻還是被旁邊的呂翔順勢強行按下了身子。

而與此同時,許攸居然直接出陣,揚聲向前去了:「前方可是我許攸洛中故人魏越將軍?!」

對面明顯一怔,卻又不由失笑,然後直接下馬了:「原來是許先生嗎?這倒是大功一件!」

「大功個屁!」許攸繼續向前,並粗暴呵斥。「你擒了我有何功勞?無外乎是換來一人日日夜夜在公孫文琪身側進言說你這人貪財好色,粗魯無文,不足大用罷了……」

魏越不由大笑:「許先生何至於此啊?而且若是我將先生擒拿回去,君侯想來也不會信你的……」

「這不是他信不信我的事情,而是說你這人是否在真的不貪財好色,而且你家君侯到底知不知道你貪財好色?」許攸說話間已經來到對方身側,卻又上前直接握住了對方手,然後壓低了聲音。「子度,借一步說話……」

魏越不以為意,直接下令部隊小心警戒,不許擅動,然後便與對方一起走了數十步以作避讓:「子遠先生請說。」

「魏子度,你今日確實要勞累你無功而返了……因為我乃是君侯安排在袁紹身側的間諜,袁氏遠未剪除,我尚不能歸!此事你回去一問便知!」

魏越一時愕然:「子遠先生莫非是詐我?」

「我詐你又如何?」許攸冷笑反問。「不詐你又如何?」

魏越愈發驚愕,更兼不知所措。

「我且問你,以我跟公孫文琪的交情,便不是他間諜,今夜隨你回去也少不得一個親近幕僚或是兩千石的位子吧?」許攸不慌不忙,稍微斂容追問。

「以先生的才智,還有與我家君侯的交情,確實如此。」魏越稍作思索,乾脆承認。「否則我又何必對先生如此客氣?」

「那我再問你,既然此番隨你走也有個好結果,我又為何反而要你放我一馬,讓我歸梁期?」許攸繼續從容詢問。

「這我就不知道了。」魏越一時乾笑。「我一武夫,唯一能用的便是馬上立功而已,先生的心思我哪裡懂?」

「你一定會懂得,因為你我同病相連。」許攸回頭瞥了眼身後隊伍,然後冷笑捻須言道。「此事攤開了,其實也簡單……你想想,我之前得罪了董公仁等人,偏偏又在袁紹陣中那麼就,那不管是不是間諜,此時過去,便只有交情沒有功勞。而若如此,我又如何在公孫文琪身側立足呢?屆時怕是要被人排擠的……」

魏越一時恍然:「先生此言倒是合理。」

「自然合理,因為你魏子度也是如此……我剛剛說你貪財好色,難道是假的?當年在洛陽袁府上一起喝酒,不是你自己說的嗎,說你不招呂子衡待見?你家君侯也整日格外看你不順,既如此,你將來想要在公孫文琪身側立足,也同樣要多得軍功才行……」

魏越微微一嘆,竟然無法反駁。

「也罷!」許攸見狀懇切言道。「今日我也不瞞你魏子度,我與衛將軍之間,其實只有些許默契,並無真正間諜之約……也正是因為如此,才想回到袁紹身邊,求建奇功!而你今日若能助我一臂之力,將來少不得你的好處……」

「將來的事情……」魏越不由低頭哂笑。

「將來的事情誰也不好說,可你今日其實已經有了巨大軍功,額外抓了我又有什麼多餘獎勵呢?」許攸反問一句。「說到底,我是不愁前途的,而你今日強要捆我,不過是徒勞惡了我而已……反而是等我此番回到梁期,趁此大敗更加得袁紹信重,將來戰場之上專門與你多些軍功才是正道!」

魏越心中微動。

「子度,你我俱是異類,將來公孫文琪成大事,咱們想要立足於他身側,正該相互照應才對。」言至此處,許攸再度壓低了聲音。「其實我倒也罷了……天下平定,我這種文臣總有繼續建功的機會,反而是子度你,區區一個武夫,還一身毛病,若是不能趁著天下大亂多立些功勞,多取些賞賜,那將來天下平定了,你又有什麼倚仗繼續保持今日的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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