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卷 第三十三章 毫端千黜是春秋

九月十一,深夜之中,梁期城內,與妻子劉氏,還有少子袁尚同塌而眠的袁紹是被人小心從榻上叫醒的——侍衛通過侍女來報,許攸來到城中,死活要立即面謁袁車騎。

對此,已經長出不少頭髮的袁紹只能一聲嘆氣,卻還是即刻起身召見,儼然對許攸的到來早有預料……這倒是可以理解,想那張益德數日前便摟草打兔子一般順手把魏郡所屬的曲梁城給拿下了,只在數十里外梁期城中屯駐的袁紹如何能不知?而曲梁既失,則許子遠在鉅鹿功敗垂成便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了,此番匆匆回來請罪更是理所當然。

只是沒人想到這廝來得如此之快,如此急迫罷了!

於是乎,深夜之中,體恤下屬的袁本初強打精神,只是披上一件外套,便匆匆來到後堂,而其人眼見著許子遠眼窩深陷、滿身風塵,外加神色匆匆,舉止失措,平日風采半點全無,心中怨憤之氣倒是立即消了七八分。

然而,袁紹是心下一軟了,但其人尚未來得及坐下身來開口安慰一句,另一邊,許子遠得見對方,卻反而直接上前拽住了自家這位袁車騎的衣袖,並語出驚人:

「明公速速發兵邯鄲,否則沮公與與韓將軍處兩萬大軍不保!而且公孫文琪已經到了河北,此時正在集結兵馬,陳公台太行剿匪,隔山塞其後之策已然無能,趁著最後戰機,發全軍再圍一次邯鄲才是正策!」

袁紹坐在堂上怔了片刻,方才對拽著自己衣袖不動這位心腹一聲冷笑:「子遠,鉅鹿那邊我本沒有怪罪你的意思,你也不必為了脫罪亂說話……我這邊消息還是有一些的,無外乎是張益德忽然過來,其人勇猛堪稱萬人敵,所以能輕鬆靠郡卒掃蕩你那些地方宗賊而已,烏合之眾亂斗於郡中,如何便能威脅到沮公與處的局勢?」

「本初以為我是為了脫罪才在此虛言恫嚇嗎?」許子遠勃然大怒,半夜之中居然直接拽著對方衣袖厲聲怒斥。「我有什麼罪?!當日我不過是拿著一沓空白委任文書去的鉅鹿而已,半點兵卒糧草都未耗費,如今再一敗塗地,也不過是當丟了那一沓文書罷了!若論罪,你手下那些潁川人、兗州人、河北人,聚著七八萬大軍,耗費了那麼多錢糧,折損了那麼多人力,居然在邯鄲城下不能立足……豈不是個個該殺?!至於你這個車騎將軍,心中連功過都分不清,而且身為主帥,見到下屬不能建功,居然幸災樂禍,你到底有什麼資格與公孫文琪並爭天下?!」

袁紹面色青紅不定,一時血湧上來,更是激的頭疼難忍……一瞬間,他幾乎怒到想下令讓衛士砍了此人。

不過,一來,袁本初心裡本就有類似想法,他是知道許攸本就沒有耗費他半點錢糧兵力,本就也是覺得對方並無大過的;二來,袁紹被對方一罵,卻是陡然反應過來,自己連續兩月在這裡梁期、鄴城整編、休養、剿匪,再加上各處相持局面,居然有些懈怠避戰的意思,然後忘記了大局凶危……

但是,許攸罵的太過分了,饒是袁本初此時有心饒過對方,但心底的一口氣卻是難以咽下去,偏偏許攸本人也已經極度失態,憤懣之意充塞心胸,所以二人居然僵持不定起來。

不知道過了多久,卻還是袁紹心中勉強一嘆,然後扶著額頭一聲悶哼:「是我頭風復起,一時糊塗,子遠不必太過計較……」

許攸追隨對方多年,如何不知道自己剛剛確實作死,根本就是在刀口上轉了一圈,但事到如今,對方既然服了軟,那再行計較也無益起來。

於是乎,其人撒開手來,仰頭一嘆:「本初,你我固然失態,但大局在前,咱們又相識半生,私室之中,為了些許面子如此扭捏,反而可笑……如今以大事而論,於你而言,其實只有信我和不信我兩件事而已,哪裡有別的可說?」

袁紹扶著額頭稍作思索,卻是忽然喚親信侍衛入內詢問:「李進將軍是不是尚在城南十里處屯駐,尚未動身?」

侍衛俯身稱是。

「讓他不要去河內找於毒的麻煩了,速速率本部去邯鄲城下支援沮授!」袁本初即刻吩咐,卻是完全按照許子遠的建議來了。「再去尋辛仲治,告訴他,魏郡這邊最後一批整編、訓練的部隊也不必繼續了,全都交與他都督使用,讓他立即動身,跟在李進之後往邯鄲而去。最後再去發文給鄴城的陳公台,還有此處的郭公則,讓他們即刻準備,動員各處正在休整的部隊,集合全軍,準備大舉反撲邯鄲!」

一番命令已下,其人方才在座中扶著額頭望向已經冷靜下來的許攸:「子遠,我已經盡如你所言那般去救邯鄲了,也召集全軍準備即刻再攻邯鄲,卻也輪到你來為我細細說明是怎麼一回事了!」

對方如此信任,許攸當然再也無憤懣之意了,只能一五一十,將鉅鹿郡南之事盡數講出,並為對方仔細說明了他本人的推斷邏輯。

「你是說,僅憑一個張益德燒斷浮橋之事,便斷定了這麼多東西?」袁紹聽完解釋,反而猶疑。「未免多心吧?」

「多不多心與見多見少並無關礙,只看推算的合不合情理而已。」後堂燈火之下,雖然形狀還是狼狽,但背對袁紹的許攸言語中卻已經恢複了幾分氣度,最起碼已經能冷笑捻須作態了。「本初,我只問你,張益德十餘日中蕩平十城,聚兵六七千,更打得我落花流水,那為何反而燒斷浮橋?還不是有心聚集全軍去邯鄲,擔憂身後空虛為安平兵馬所乘嗎?否則,其人便該是趁機嘗試攻入安平,逼我這個敗北之人燒橋才對!」

「難道不是張益德知道自家兵馬皆是新降的宗賊,皆是烏合之眾,只能憑著連勝之下的血勇之氣才能支撐作戰,這才主動斷橋求穩?」

「宗賊是沒錯,烏合之眾也是沒錯,但鉅鹿那邊如今有三件事不得不提……」許攸依舊背身而言。「其一,張益德萬人敵,攻略起來如狼似虎,如何會輕易止步?其二,董公仁隱忍多謀,隱忍數月,一朝發動,豈會無後續計畫?其三,這二人雖算是公孫文琪的人,卻與公孫文琪性情不同,尤其是董昭,其人坐視郡南宗賊紛紛而起,卻又一朝平定,說明其人智計並不弱於我,當時坐視郡南諸族並起,根本就是存了借我之手清理本地的意圖……總之,此人心中有幾分在意這幾千宗賊降兵死活,只有他自己清楚!」

袁紹一時沉思無語,半晌方才緩緩言道:「你是說,正是因為這群宗賊降兵只能借氣勢一戰,所以董昭和張飛才會疾速來襲邯鄲?勝固然好,敗了董昭也不心疼,再不然,這幾千降卒就只能當做輔兵、陪隸來用了?」

「正是此意。」許子遠咬牙而答。「這便是我不顧一切,不用哨騎,親自連夜打馬來此的緣故了……可即便如此,我也是自安平國繞遠渡淇水而來,而偏偏秋收之後,各處軍糧充足、後勤無虞,張飛用兵又如狼似虎,邯鄲城下能否來得及,也只能兩說而已。」

袁紹緩緩頷首,心中其實已經信了對方的判斷。

不過,此番言語之後,不知為何,只有二人的後堂上卻又陷入詭異的沉默之中,許久無人出聲,只有燈火搖曳。

隔了不知道多久,還是許攸幽幽一嘆:「本初為何不再問我,如何斷定公孫文琪已經到了河北,太行山隔山阻塞其後之策已經無用?其實,這件事情倒是我自己擅加猜測的,只是憑著與其人多年相識的直覺之論。」

「這件事情我也有類似直覺,而且我在此處,反而早從山中影影綽綽察覺到了一些跡象。」袁紹頭疼稍解,卻也只能緩緩言之。「譬如最先派往北太行的使者,除了一開始回信說張燕應下了我的招攬外,後來居然杳無音信,只是隔了許久,紫山那邊方又才來了一信,說什麼使者隨行攻略常山,刀劍無眼,死於流矢,但再派新使過去,也是如泥牛入海一般,豪無回應,算算時日,都已經一個多月……於是我便已經有了猜度,公孫文琪必然是不等秋收,扔下三輔大軍提前至於此,而張燕也早已經被他除掉了!之所以沒有發動,乃是因為三輔的兵馬尚未到來而已。」

許攸一時無言以對。

「子遠。」這次輪到袁紹仰頭而嘆了。「你今日無禮過甚,而我之所以能容你,不僅是你我多年相知,更是因為你雖憤懣至極,卻非是以你自己在鉅鹿所斂財貨盡失為論,反而是以大局為重,勸我所為,也皆是軍事之論……你問我如何能勝公孫文琪,其實我以為便在於此了,咱們雖然各有缺憾,但若是能團結一心,我儘力支撐大局,你們儘力展現智計,又憑什麼不能與公孫文琪一爭高下呢?」

許子遠欲言又止。

「也罷!」袁紹復又起身而言。「你一路辛苦,就在我這裡暫且安頓下來,我呢,稍有頭疼,而且我幼子與我同榻,一時放心不下,還要回去看顧、休息……明日咱們還要準備重攻邯鄲呢,都早些歇息吧!」

言罷,其人兀自扶著額頭,轉入後面卧室中去了,而許攸卻幽幽一嘆,卻許久不曾動身。

一夜無言,翌日,李進先發邯鄲,當晚便至,卻是迎面撞上張益德與關雲長合力夾擊邯鄲城下的沮授、韓猛……一時危急之下,李進按照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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