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卷 第四十七章 受壽永多夫何長?

董卓何罪?

這大概是天底下最滑稽可笑的問題了,尤其是從衛將軍公孫珣嘴裡問出來的時候。

如果董卓沒罪,那你公孫珣為何要首倡義兵,誓師討董?如果董卓沒罪,那你為何要花近一年的時間打穿了幾千里地,然後把人家堵在家裡給弄死?如果董卓沒罪,那今天隨你一起度過渭水的十萬大軍又算是什麼東西?

反賊嗎?!

但是,荒謬歸荒謬,反過來說,這大概也是天底下最需要嚴肅對待的問題了,因為它牽扯到了太多的東西,一不小心就會動搖很多人、很多團體的政治根基。更不要說,此時此刻,公卿百官和討董功臣俱在,而大家所立的地方乃是未央宮東闕之前了——這是一個極為鄭重的政治場合,任何人都要為自己的言論和表態負政治責任的。

這種情況下,一個回答不好,可能某些人的政治生命就要終結,甚至更進一步,兩千名全副武裝的白馬騎士就在身後,乾脆現場來個身死族滅也說不定。

平心而論,立在闕下的眾人沒一個是傻子,實際上,大家多少都能感覺到公孫珣這個滑稽問題背後隱藏的某種惡意,但偏偏無可奈何。因為,這位衛將軍是討董的最大功臣,是討董大局中立場最為堅定之人……他可能是這裡最有資格居高臨下討論這個問題的人了。

心念至此,公卿百官,幾乎人人都盯住了被直接點名質問的王允王子師。畢竟眾所周知,這位領尚書事的王司徒,其人一身名位實權全都是董卓所給,此時被針對,似乎更加理所當然。

而王子師沉默了片刻,卻是鄭重其事的朝公孫珣微微欠身而答:「回稟衛將軍,我以為董卓罪事嚴重,堪稱大逆不道,且其人罪行累累,借《呂氏春秋》一言,所謂雖盡荊越之竹也難書盡……故此無需多言。」

「凡事有大小,凡人有主從。」公孫珣不慌不忙,揮手將鍾繇斥退幾個身位後,直接站到了闕前台階之上,然後居高臨下,扶刀繼續迫問。「再說了,去年我離開關中往遼西平叛時,董卓其人尚足稱國家忠臣良牧,一年有餘而已,其人便是每日犯事,也不足以說不完吧?從頭到尾,挑主要的大罪來說便是……不然,無故而誅一太尉、相國、太師,你我將來何以服天下人?」

王允再度沉默片刻,聲音不免低沉下來:「衛將軍一定要問清楚嗎?」

「我沒有資格過問此事嗎?」公孫珣好奇反問,然後揚聲相對。「天子年幼,正該有人代持朝政,輔佐大局。但如今大將軍何進身死,驃騎將軍董重身死,車騎將軍何苗身死,太傅袁隗身死,就連相國董卓如今都死了,大司馬劉虞尚在河東未至……那正如當日我不來討董誰來討,王公,請問今日我不問此事,誰來問?袁本初嗎,其人何在?」

熏風陣陣,宮闕巍然,司徒王允無言以對,闕下的文武百官也都無話可說。

其實,這正是這些人另一個巨大的軟肋,面對著公孫珣的十萬大軍和討董功績,還有如今中樞附近其人一家獨大的事實,他們唯一的依仗便是中樞權威和政治傳統了。但是,且不提之前董卓將中樞權威毀的一乾二淨,即便是按照所謂漢室的政治傳統,公孫珣此時居然也是天下軍政大權的正統所在。

須知道,這位衛將軍,早在五年前便已經是衛將軍了。

想問他為什麼這麼理直氣壯,倒不如問一問為什麼那些排在他身前的人全都死了?這些人,可不全是他公孫珣殺的吧?

「說吧,按時間順序一件件說!」眼見著王允再無可避,公孫珣一邊扶刀四顧嗤笑,一邊朝下方一名下屬招手示意。「王象上前來,就在這未央宮東闕前持紙筆細錄,以便昭告天下!」

王象聞言不敢怠慢,趕緊從自己坐騎身上取來紙筆墨囊,然後在兩名武士的協助下直接來到闕上一處凸起石台之上,準備直接筆錄。

王允眼見著避無可避,只能先勉力頷首低頭,然後復又直身以對:「若衛將軍一意如此,我也只能是實情以對了,反正這些事情天下人無一不知,強做遮掩,只能讓人笑話!」

「說來。」

「董卓第一件大罪,在於無詔引兵入洛。」

「說的好!」第一個罪名出口後,公孫珣便勃然作色。「身為邊將、州牧,不去奉詔履任地方,反而引兵私入洛陽,罪無可赦……然此事同謀者何人,誰在洛中招之?」

王允面色鐵青,但其人到底是天性剛烈,做不來當面扯謊的事情,便揚聲以對:「此事雖有模糊之處,但應該是前司隸校尉袁紹進言,大將軍何進私召,或許先太傅袁隗亦知。」

「何、袁兩氏賊子何在?」公孫珣忽然拔刀指向台下公卿,厲聲呵斥。「做下如此事端,難道還想自稱清白嗎?滾出來,與我立到左面三出闕之下!」

闕者,是宮殿前象徵著權威的建築,最高等級的便是三出闕,而三出闕分為兩扇,一左一右,夾著中間直對宮門的大道,顯得極為巍峨高大……故此,這兩個建築又被稱為象魏。

後世有言,代漢者當塗高也,而三出闕,或者說是象魏,大概就是路邊最高的建築了,故此有以魏代漢之說。

不過,且不提這些荒謬之事,回到眼前,公孫珣厲聲喝問,然後當然無人出列。

「衛將軍。」王允長呼一口氣,微微顫聲言道。「何氏兄弟,還有袁太傅、袁太僕叔侄俱已滿門被誅,而袁紹、袁術俱已逃出洛陽,如今正在關東……想責何袁兩家罪過的話,恐怕很難。」

「原來如此。」公孫珣恍然大悟,持刀之手也微微下按,復又收回到鞘中。「人死如燈滅,功罪俱成灰,引兵入洛這個罪名,該擔責的要麼身死,要麼後來起兵反正,便不用計較了……王公繼續說,董卓還有什麼大罪?」

「其次,在於擅行廢立。」王允面無表情,沉聲相對。「先少帝,為先靈帝嫡長子,履任大寶,天下皆服,而其尚未成年親政,並無大過,董卓卻引甲兵上朝,逼迫天子退位,故……」

「故罪無可赦!」公孫珣一聲長嘆。「做下這種事情,難道不是國賊嗎?所以我才要和北地諸位兩千石會盟常山,然後不遠數千里,親自起兵伐董!只是,董卓罪無可赦,幫他做下如此大逆不道之事的幫凶又難道可以想著赦免嗎?當日助董卓行廢立事的是誰啊?誰解的少帝璽綬,誰扶的少帝下殿,誰又引群臣第一個拜的當今天子?自己走出來,去左面闕下待罪!」

「這些俱是前太傅袁隗所為。」王允再度正色相對。「太傅已然身死,便是當日控制南宮的甲士首領牛輔,也已經被衛將軍斬殺在了陝縣。」

「怎麼罪過都是死人做下的呢?」公孫珣不由蹙眉。

「當日持兵入殿者,尚有一呂布在此。」王允忽然提到了一個頗顯意外的名字。

「區區一爪牙,何足道也?」公孫珣凜然失笑。「不過也罷,罪臣呂布何在?直接去左面闕下立著!」

呂布剛要出列辯解,周圍明顯已經盯住他的數十甲士便已然圍上,為首的太史慈、趙雲二人更是直接露刃逼迫。呂布空有虓虎之勇,卻也無可奈何,當場便被奪了儀刀、配飾,赤手空拳被趕到了未央宮東闕左面的那扇三出闕下,並有數十甲士就地持刃將他隔開。

「除了罪人呢?」公孫珣繼續幽幽嘆道。「漢家養士四百年,當日竟然沒有一個忠心之人當廷抗辯嗎?」

「尚書盧植與司隸校尉袁紹,都曾公開抗辯。」王允沉聲應道。「時司徒丁宮雖被逼迫書旨,卻也曾趁機偽作言語於太后旨意,嘲諷董卓。」

「這三位……袁紹在關東,盧公當日被我弟救走回北地老家了,司徒丁宮何在?」公孫珣復又嘆氣言道。「可以往右面三出闕下靜候。」

「已然被董卓尋釁誅殺。」王允回覆的乾脆利索。

「換言之,當日助紂為虐者和挺身相對者,大多不在了……如今活下來的,多是當日一言不發者?」

「然也。」

「這樣好了。」公孫珣抬起手中斷刃,遙遙相指百官。「當日在殿上坐視董卓廢立之人,俱往左面行五步,其餘不動!」

一眾公卿當即心驚肉跳,但身後兩千騎士持械相對,身前公孫珣一人抬刀相斥,他們卻也無話可說,只能惶惶然往左行了五步……而這一動,公卿百官倒是直接動了七八成。

最後,連王允也在沉默片刻後,在公孫珣眼皮子底下準備向左而行。

「王公與鍾侍郎且住。」手持聖旨的鐘繇也要往左走,卻被公孫珣給喊住了。「你二人現在一個是天子使者,一個是代朝中公卿答話,安生站著便可……王公請繼續具言董卓之罪。」

「董卓還曾鴆殺太后。」王允停住腳步,回首相對。

「依舊罪無可赦!」公孫珣再度抬手,以刀相指闕下。「從犯者往左闕下自立,而奮力對抗,哪怕是只當眾出言嘲諷過一句的自往右闕下相候便是,不用再理會其他……至於當時在洛陽朝中坐視董卓行此大逆不道卻不發一言者,再往左行五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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