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卷 第三十章 王侯螻螘同丘墟(2合1還債)

在座之人,尤其是跟著王邑辛苦趕路過來的那些河東本地官吏、世族,還有那些剛剛被釋放的原白波軍河東大豪們,大多已經飢腸轆轆,但見到公孫珣如此做派,反而只能屏聲息氣,靜坐席中。

便是那些此番並無多餘心思的人,也紛紛豎起耳朵傾聽,他們也好奇,在公孫珣這個公認的天下首席名將眼中,軍隊到底是什麼?

「軍是什麼?」公孫珣坐在上首席中,不慌不忙,卻也居然認真嚴肅了不少。「一言以蔽之,國之輔也!什麼意思?就是說軍隊是用來輔助國家運行,維持天下安泰的工具,是用來鋤強扶弱的,而非用來恃強凌弱;是用來扶危定亂的,而非用來亂政為禍的!」

王邑張口便想插嘴反諷,但轉念一想,情知對方是有董卓這個混蛋做擋箭牌,卻也不好自取其辱。

「我知道在座諸位多有微詞,畢竟有董卓當面嘛,天下諸侯都可以洋洋自得,指著董仲穎自稱有德,自稱扶危定亂……如今這個局面也確實如此。」公孫珣似乎是看出了一些人的心思,倒也並未遮掩。「便是我公孫珣相隔兩千里,敢提兩萬兵至此,不也是看中了董卓為人殘暴無度,其人必速失人心,其勢必速致衰弱嗎?而諸位呢,尤其是并州三郡與河東的主政者、世族首領,卻多以為只是因為處於董卓與我兩強之中,不得已擇其善者而從之,而非是自己有所失德亂政……」

「難道不是這樣嗎?」王邑王文都終於忍耐不住,憤然而起。「難道我等勢弱之下無能為大局,然後辛苦維持局面也算失德嗎?也算亂政嗎?」

「當然如此。」公孫珣看都不看自己這位師兄一眼,只是坐在原處繼續昂然言道。

「此何言語?」王邑愈發憤然。「辛苦兩年,居然成了賊子嗎?」

「師兄何必失態,這有什麼難懂的?無非是不居其位而不謀其政,居其位便當謀其政而已。」公孫珣依舊不慌不忙。「換言之,失德、亂政之斷是要看人的……諸侯和尋常官吏之亂政為禍,士人以及尋常百姓的亂政為禍,是一回事嗎?」

王邑稍有醒悟,雖然還是有些憤然,卻終究是在庭中不少人憂慮的目光中坐了回去。

「譬如文都兄你這種人,」公孫珣輕聲哂笑,並未因為對方落座而就此放過。「位居兩千石,受命一方,董卓亂後,更是實為一地諸侯,你有沒有亂政為禍,不是看你能不能維持局面,而是要看你有沒有能夠扶危定亂,保全社稷!換言之,大爭之世既起,各路諸侯紛紛割據,這個時候,你身為一方之主,勢弱無能,不能為大局,不能扶社稷,偏偏還要割據一方,自成體系,便已然算是亂政為禍了!」

王邑還想分辨,但公孫珣見狀卻率先變色厲聲呵斥起來:「不說別的,我只想問一問師兄,董卓兩月前便開始逼迫河南百萬士民遷移關中,而我聽衛伯覦說,道路上死餓病餒枕籍……這沒有錯吧?你在安邑,雖然勢弱,但兩月間,就不能瞅個機會過河打倆仗救些人回來?救不了人,去路上收些屍又如何?有十萬白波匪在側,有我將至,你難道怕董卓過河報復嗎?可你做了嗎?!唯獨看在你沒有再逆勢而為,這才許你保全名譽而已,還想如何呢?我讓你退位,處置衛固、范先,真的只是想奪河東之政嗎?你們三人主持安邑大局,真的問心無愧嗎?!」

王邑默然語塞。

「其實何止是你王文都身居其位而不能為?」公孫珣言至此處,卻有斜眼看了下自己身側的劉虞。「有些人,位居三公之上,兼有輔命之身,面對著虎狼環繞,不去主動剷除亂象,反而只考慮個人名譽、得失,屢屢裝聾作啞,坐視局面崩潰!而等到大局崩潰以後,他們既不能定亂扶危,也不能一死報國,反而想著偏居一隅,苟延殘喘,甚至有同僚不能忍耐,準備拔刀而起的時候,他們還要因為個人私利有所鉗制……這種人自稱有德,其實正是為禍天下之輩。」

話到此處,劉虞早已經面色鐵青,卻居然也不能出言駁斥,而座中諸位也多已經膽戰心驚,卻更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了。

「沒錯。」公孫珣忽然失笑。「我說的,便是袁隗、楊彪之流了!他們世受國恩,負天下之望,行政於朝堂,卻坐視董卓在他們眼皮子底下擅行廢立……我剛才說以袁楊之流立於門下,雖說是開玩笑,但何嘗不是憤恨於他們一開始沒有阻攔董卓呢?」

座中一時釋然,眾人紛紛感嘆。

「不過,」公孫珣復又看向了王邑。「師兄也不必過慮,我所言失德亂政,只是因你在其位而不謀其事罷了,如今既然棄了地方長吏之職,那便無須為此自責了……等天下安泰,還是要你這種人去朝中接替那些為虎作倀之輩主持局面的。」

王邑面色雖然還是不好看,但終究是微微拱手相對……因為處置河東安邑官方勢力而掀起的小小波瀾,算是到此為止了。

但是,公孫珣似乎是說上了癮,居然不顧大家愈發飢餓,還要繼續長篇大論下去:

「剛才從何為軍,一路說到諸侯有德無德,並非是沒有緣由的……畢竟此時天下動亂,諸侯並起,大爭之世中,軍事為先,軍務便是國務,二者天然相通。而若繼續說下去,其實是可以一路論到官吏、將士、世族豪強乃至於庶民的。」

「譬如說,諸侯以下,軍務以何為先?」公孫珣坐在上首,左顧右盼,從容講說。「非是將領、兵馬、甲胄,而是民政,民政井井有條,人民富足、制度完備,那自然可以輕易聚攏糧草、召集強兵……正如此番征討,連破四郡,軍中經常有人爭論,說義公與素卿誰的功勞更大,誰該居首?但這話一開始就不對,依我看,此番征討至此,只有在後面維持局面的呂長史,以及沿途帶領輔兵處置後勤的王叔治,這二人可以爭一爭首功!高祖『功人功狗』之論,難道是假的嗎?」

此言既出,韓當、高順趕緊出列,當眾下跪謝罪,王叔治也趕緊起身推辭。

公孫珣高踞其上,倒是隨意招手,讓他們各自回去了:「不關你們的事,也不是在敲打你們,而是之前在高粱亭,看到郭太自戕而死,這幾日又因為俘虜處置多有思索,今日被自家師兄一問,又念及即將與董卓相對,這才不免多說了幾句……你們只當是我閑著無聊嘮叨,有心就聽著,無心便不要理會。」

二將這才各自俯首退下……而在坐之人,尤其是河東本地人卻不由嘖嘖稱奇,他們在河東見慣了驕兵悍將,卻不想公孫珣麾下一騎一步兩個軍官首領,居然如此老實,但轉念一想,公孫珣本以軍事起家,在軍中說一不二,似乎也是尋常。

「而再往下說,說到打仗本身,卻依然輪不到軍中將佐身上,而是軍制大于軍官。」韓當、高順退下後,公孫珣繼續侃侃而談。「一軍之眾,首先要制度完善,軍中官兵升遷通暢,軍隊什伍完全,紀律分明……譬如之前高粱亭一戰,你們都說那一日我如何如何威風,義公如何如何臨陣指揮若定,素卿又如何如何以一當十。但其實,若非是全軍制度完全,指揮通暢,部隊本就是天下數一數二的精銳,那空有軍官又如何作戰呢?怕是和對面的白波軍一樣,空有勇力,而徒為烏合之眾罷了。」

這話確實有幾分道理,庭中諸人,不少年輕軍官、吏員乃至於世族子弟,此時居然已經正襟危坐,認真聽了起來。

不過,也有諸如田元皓這種聰明人,此時心中一動,忽然醒悟到了一些別的道理。

話說,公孫珣一再強調製度、後勤,一再無視麾下出眾大將,好像完全沒有史書中大爭之世里為人主者猜忌和擔憂將領的那種意思,甚至到了肆無忌憚的地步,田豐早已經感到疑惑。然而其人此時在心中細細計較,卻發現了一個有趣的事情——原來,公孫珣麾下有名有姓的爪牙之將,竟然全都是極為可靠之人!

如程普、韓當,俱是同鄉,而且前者郡吏出身,一開始便是公孫氏故吏,後者普通士卒起家,一開始就是公孫珣私人賓客;

而如關羽、高順,前者不過是河東一殺人逃犯,後者不過昔日軍中一犯罪陪隸;

還有魏越、成廉,俱是失了故鄉,沒了根基的邊郡浪蕩子;

至於田疇、田豫、趙雲、張南、焦觸、文則、宇文黑獺、張泛等人,雖然算是世族豪強良家異族,出身不一,但卻全都是公孫珣穩居昌平後,出自其根基之下的地方人士。

唯獨一個牽招,安平大族,兼為遊俠,此番卻也被轉為地方之任了,而且此人也不是尋常爪牙之流。

換言之,單說這些軍中領兵將佐,也就是爪牙之任,有哪個敢和公孫珣裝三論四的?或者說,這些人中誰又能有什麼倚仗去在公孫珣身前直腰?

當然了,想明白這一點,田豐倒也並不驚悚……畢竟,說到公孫珣的處心積慮,別人不知道,他田豐難道不知道嗎?之前罵了對方十來年包藏禍心之人,難道不是他田元皓?

唯獨想起史書記載的亂世之中,那些將領背叛、倒戈如吃飯喝水般尋常,然後不知道多少英傑被這些事情弄得狼狽不堪,田元皓頗有些為天下其餘諸侯感到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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